「我最擔心的就是救不出來、他就死在裡面……相關公務員都知道這案子有問題，不敢執行（槍決）、但也不敢放，可能有些人心態甚至會認為『等他死在裡面』就自然解決問題了……」－邱和順案律師尤伯祥，2020受訪
蒙冤35年的死囚，究竟有無平反「活著出來」的一天？1988年，當時年近30的邱和順捲入轟動社會之「男童陸正綁票勒贖案」、「保險業務員柯洪玉蘭分屍案」，一關35年，成了個牙齦發膿、全身是病的老人──儘管本案遭認定高度有冤，再審聲請四度被駁回、非常上訴亦遭駁回、2018年釋憲三案未果，2024年4月雖有涉及37死刑之「死刑違憲」辯論，結局仍是未定數。
於是如今，唯一可以讓邱和順盡快「活著出來」的關鍵鑰匙，就是總統特赦權。
邱和順究竟冤在哪？蔡英文2024年5月份任期結束以前，是否有機會終結這件冤案的歷史爭議？如今民間司法改革基金會與相關救援團體最擔心的就是邱和順「死在裡面」，而本文將回顧邱和順案35年來一系列重大爭點。
聲紋比對不符「用聽的」判死刑 轟動社會「陸正案」背後竟是如此離奇審判
1980年代堪稱「台灣錢淹腳目」的年代，經濟起飛背後卻是無數導致人心惶惶的重大刑事案件，其中令大眾記憶最深者之一，或許是1987年12月新竹男童遭綁票勒贖之「陸正案」。
當時年僅10歲的男童陸正搭公車去上學後就一去不復返、補習班下課後失蹤，歹徒打了13通電話向陸家人要求贖金、開價100萬，陸母在歹徒指定的中山高速公路南下99.9公里處用繩索垂吊交款巨額贖金，孩子卻依然沒回來；陸父開著廣播車將13通歹徒來電的錄音帶放遍大街小巷，苦盼有誰可以認出聲音的主人、幫忙找到孩子，但還是找不到，警方最終仍以「撕票」結案。
陸正究竟被帶去哪、經歷哪些對待、一切成謎，即便是被撕票，遺體也是至今仍找不到──儘管陸正消失後的1989年，新竹古井曾發現一具年約10歲男童遺體、身份不明、後來被認定有可能是陸正，因此2020年監察委員高涌誠呼籲重啟調查，但警方在2021年已證實古井童屍並非陸正、凶手是生父、意外揭開一起家暴悲劇，而陸正依然行蹤不明。
唯一被找到的，是案發當時年僅28歲的邱和順與一群所謂「同夥」，邱和順被視為首腦、也被控涉入保險員柯洪玉蘭分屍案，從1989年一路被判死刑、2011死刑定讞，從28歲的青年被關成如今的60多歲老人，從年輕力壯變成牙齒長滿膿包、腳上長瘤、還有各種慢性病，從手機無法攝影的年代被關到智慧型手機出現了、QR code普及了，他仍在死牢裡。
2017年12月，「鄭性澤的夜市人生」活動於寧夏夜市舉行，現場亦有邱和順看板。（謝孟穎攝）
最早加入邱案義務律師的尤伯祥，曾於2020年「海旺天光」（海旺為邱和順的小名）特展受訪時提到，一路被判死刑的邱和順在2009年更11審時，法院曾試探邱和順，說如果當場認罪的話，依《速審法》不會判死刑、會是有期徒刑，卻沒想到邱和順當場回絕，堅持自己沒有殺人、他不願意認罪。
當時已經被關押20年的邱和順，明明只要點頭認罪、妥協被判有期徒刑以後再忍幾年就可以重獲自由，為何依然要堅持自己無罪？漏洞百出的證據，是本案被認定高度有冤的原因──第一大問題就是，要指控邱和順撕票，被害人遺體呢？至今找不到，就連陸正是否可能還活著都不知道，再者，邱和順當天有不在場證明、指紋與相關證物不符、聲音也與勒贖錄音帶明顯不符，法官卻「用聽的」判邱和順死刑。
早期加入邱案辯護的律師林鴻文，2018年曾於「廢死星期四」指出，當年擄走陸正的歹徒13通電話被陸父錄音，這些錄音帶後來被拿去做聲紋鑑定，「沒有一通跟被告是一樣的」。聲紋鑑定沒過關怎麼辦？法官做出驚人之舉：「他用聽的時候說聽起來『好像一樣』，法官就拿這去判決……」
更誇張的是，後來律師團希望再做一次聲紋鑑定，錄音帶卻不見了。重要的物證不見了，而法官說，這個證物遺失的「不利益」不能讓被害人家屬承擔（98矚上重更11字第7號判決），直接當沒這回事、照判死刑。
台灣唯一「留下錄音」刑求案例 首登模擬亞洲人權法院、被害人家屬心聲曝光
邱和順案的另一重大意義，律師林鴻文曾指出：「這是台灣唯一一個刑求有被錄下來的案子。」1994年監察院啟動邱和順案調查、調閱警方上百捲錄音帶，其中一捲錄下所謂「同夥」余志祥的聲音──
「去那個什麼，辣椒水給我拿進來。傳等伊。辣椒水給我拿進來。」「不要啦。」「幹你娘，你沒有老實講嘛！現在我再問你啦，現在還沒拿進來喔，你最好現在好好跟我講喔！」「好、好……」「我跟你講喔，那個屍體現在到底在哪裡？」「在新竹，新城和寶……寶山那邊啦。」
被刑求的不只這一件，口鼻灌辣椒水、拳打腳踢、逼坐冰塊寫自白，連退休員警都挺身出來證實。此外，當時數名被告遭警察刑求、問陸正屍體在哪，結果一群人講出8個不同地點，顯見這群人對案情完全不清楚。甚至問起犯案動機，邱和順等人被警方認定是因為看到陸正失蹤當天被家人「開車」接送上下學、認為陸正家裡有錢才想綁票，結果陸父自己都說孩子當天是「搭公車」上學的。
1998年，邱案涉刑求的4名員警遭判決有罪確定，證實邱和順等人是遭刑求自白完成筆錄，邱和順卻依然還未出來──從邱和順被關押至今35年，義務律師、救援團體可謂窮盡一切救援方法，卻一再挫敗。
監察院調查方面，1994年時任監察委員王清峰親自聆聽邱案卷內100多份筆錄警訊錄音後，9月份以「強暴脅迫」、「草率結案」為由彈劾陸正案中的10名警員與2名檢察官；2013年，民間司法改革基金會向監察院陳情，指出邱案係因有疑義的自白與證據遭做出有罪判決，且新竹地檢署、相關警政單位未依規定保存與鑑定證據，監察委員李復甸對此做出調查報告；2014年，李復甸又對柯洪玉蘭案遺失證據、警方未鑑定對被告有利證據等，做出調查報告。
2020年，監察委員高涌誠再次統整邱案疑點做成調查報告，指出邱案以刑求非法取供的自白定罪、邱和順遭單獨監禁4年與戴腳鐐18年等酷刑對待等問題，也對當時被告們所謂「屍體棄屍崎頂海邊、飄向大海」等被逼供出來的說詞查證，呼籲警方再次調查案發兩年後的「古井童屍」懸案（後經查證，古井童屍並非陸正）。
2019年，模擬亞洲人權法院即選定「邱和順告政府」一案作為首案，邀集亞洲各國法界人士作為法官、代理原告（邱和順）者、代理被告（中華民國政府）者，最終判決中華民國政府違反《公民與政治權利國際公約》第7條及第14條，要求台灣最高法院重新審視案件、彌補人權侵害。
值得注意的是，2019年模擬亞洲人權法院中，被害人家屬、陸家次子陸定也出席陳述意見，指出原告家屬（邱和順）和自己父親應該有一樣的痛苦，儘管重新檢視是痛苦的過程，他希望：「讓未來那些不曾經歷過這種痛苦的人們不要經歷這些事情。這件事情很重要，這是我們唯一可以留給下一代的東西。」
「死刑違憲」會過嗎？最後的救濟鑰匙在總統特赦
最後的救濟管道或許就是釋憲，但邱和順案依然頻頻碰壁。
邱案確實有成功的釋憲，例如2011年邱和順看著監所百態、書寫16封「個人回憶錄」想寄給友人，但因為信件提及舍房主管販毒、「同學」也在吸毒等語，遭看守所拆閱檢查後認定「影響機關聲譽」、要求他修改，經2013年訴願與行政訴訟後均無效後提起釋憲，於2017年12月促成釋字755、756號出爐，改變其他受刑人監所生活受侵害求助無門、信件可以被隨意拆閱等狀況。
邱和順想寄出監所的回憶錄，意外促成整個監所人權進展。（謝孟穎攝）
但就邱案本身的釋憲，卻是一再受挫。2018年2月，邱案律師針對自白上銬、鑑定報告不符科學專業仍被採納、法院用朗讀勘驗筆錄取代當庭勘驗物證等瑕疵提出3案釋憲，皆沒有得到理想結果。
為何一口氣提出這3案，律師尤伯祥於2020受訪時指出，過往法院長期存在「洗證據」問題，例如犯案槍枝不必拿到法院、不必找證人佐證、書面寫說是什麼顏色大小如何有哪些功能即可，若釋憲可通過，對台灣審判精緻度提升會有很大幫助；至於警局筆錄上銬，律團勘驗警訊狀況發現邱和順與被告都是被上銬做筆錄的、最後被抓著戴手銬的手去按指印，甚至有人上半身穿長袖、下半身穿短褲，很可能是被刑求（例如坐冰塊）之後拖來做筆錄的，律團希望從最重要的「偵查」階段開始改變。
這3案之中已有不受理者，例如自白上銬，大法官認為邱和順主張的判例在「終局判決」沒有適用、2021年決議不受理。2022年邱和順與其他死囚又提起「連身條款」違憲案、挑戰法官重覆的問題，但2023年憲法法庭也做成112年憲判字第14號判決摘要，認定合憲、駁回聲請。
如今仍在進行中的釋憲案，是111年度憲民字第904052號王信福（亦為高度有冤之死囚）聲請案及相關併案共37件聲請案，將於2024年4月23日言詞辯論挑戰「死刑違憲」議題，憲法法庭將探討：（1）死刑除剝奪生命權外，是否另干預其他憲法上權利，如免於酷刑之權利、人性尊嚴等？（2）死刑制度所追求之目的有哪些？是否皆合憲？（3）以死刑作為達成上述目的之手段，造成剝奪人民憲法上權利之效果，是否為我國憲法所許？如果認為死刑違憲，有何足以取代死刑的其他刑事制裁手段？或應有哪些配套措施？
其中曾任邱和順辯護人的大法官尤伯祥、參與死囚王鴻偉案審理之司法院副院長蔡烱燉、參與王柏英案之大法官蔡彩貞，均已主動迴避本案審理。如果「死刑違憲」釋憲案成立，現有死刑判決將遭全盤推翻，但如果沒有呢？邱和順還要等到什麼時候？是否將如尤伯祥當年擔心的，無法「活著出來」？
2020年11月份，民間司法改革基金會等團體5日召開「海旺天光，邱和順被遺忘的32年特展開幕茶會暨記者會」。（顏麟宇攝）
現今讓邱和順「活著出來」的唯一關鍵鑰匙，或許就是將於2024年5月卸任、相較政治壓力較小的蔡英文，手上的總統特赦權──特赦也是民間團體從2020年一路呼籲至今、發起多次行動包括繞行總統府，卻一直被「已讀不回」的訴求。
對於「邱和順死了嗎」這問題，回答是，邱和順還未死，還在牢裡忍受悶濕燠熱、醫療困難、狹窄艱困的居住環境，而他始終在呼喊著：「我沒殺人，為什麼國家沒勇氣判我無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