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親─被遺棄的「上海孤兒」:《上海迷宮》選摘(1)

大部分中國人的故事似乎都是模糊不清的、被巨大的時代車輪碾壓得一乾二淨、隨風飄散。圖為1949年7月解放軍文工團在上海跳秧歌舞。(資料照,Sam Tata 攝影)

我的記者生涯得益於一些充滿勇氣和善意的陌生人的教益,遠遠大於書本上的仁義道德。

我記得是在二○一七年的春節跟遠在河南的劉南香女士第一次通話,那會兒我在倫敦。可能她意識到將不久於人世,所以才有那麼強烈的表達欲。我最初有些不以為然,至今仍為辜負了陌生人的信任而深感內疚。我從未見過劉女士。我們始終只是在微信上交談。我還記得她的聲音。

聲音也能塑造一個人,賦予其意義,軀體灰飛煙滅之後,仍然在虛無的人生旅程中刻下痕跡。

她只是一名陌生的過路人,而她又是那類有勇氣的過路人,在生命的暮年起身去尋找真相、尋找家,尋找一個時光盒子去保留那些微不足道的聲音。就像無數擦肩而過的過路人一樣,他們賦予你靈感和觀念,然後轉身離去,消失在時間長河。

那是典型的倫敦式的淒風苦雨的一個早上,冬季流感正折磨得我痛不欲生。一年前,我們一家三口告別中國遷到英國生活。我仍然不適應倫敦的陰鬱多雨,甚至開始懷念起北京雖然霧霾嚴重、但還算得上四季有別的氣候了。

聽到劉南香開門見山,央我幫她「尋親」,我一時反應不及。我不曉得劉女士如何搞到了我的微信號——自從有了微信這玩意兒,我好像從未離開過中國似的。我在中國曾經做了二十年的記者,服務過數家報社,每離開一家報社,總會有讀者記得我,打聽到我的電話,冷不丁打來,或者爆料、或者只是敘舊,過後就消失了,因此我並不介意。比起我所服務的報社,這些陌生人顯然更關心我,更有人情味兒。

可是英國的網速太卡了——那段時間,英國政客就是否允許中國電信巨頭華為介入5G建設一直爭論不休。在時斷時續的交流中,我勉強聽清楚,劉南香,一九五三年生,出生後不久被遺棄於上海,送進孤兒院,又被領養到鄭州,二十多歲的時候,養父母先後過世,此後開始尋親,三十多年過去了,沒有任何結果。

讓一個身在英國的前記者幫她尋親?這可能嗎?我的記者生涯遇到過很多類似的傾訴,有的憤怒,有的哀傷,然而多數並無法實施有效的幫助——呈現在報紙上的新聞總是有選擇性的。劉南香式的故事,我都聽過和見過太多了,不足為人道。

對於個人來講,不解身世無疑是一輩子的陰影,然而在茫茫人世間,這樣的不幸事件只是微不足道的一朵浪花。如果以苛刻的眼光審視我們身處的世界,悲劇總是一樁接著一樁,充滿了遺憾,以至於作為觀者多少有些麻木不仁了。

劉南香可能察覺到了我的反應不太積極,給我講起一段困擾她許久的往事:

「一九九一年,我出差乘坐南京到漢口的客輪,在甲板上吹風的時候,遇到一對兄妹衝我指指點點。妹妹似乎指著我對哥哥說,這人好像我們家的某某人!那個哥哥看著我回應說,要是不死也應該四十多歲了。那年我四十三歲。不久,客輪靠岸,兄妹倆下船不見了。」 (相關報導: 蘇曉康專文:零落成泥的記憶 更多文章

劉南香知道自己是被遺棄在上海的,但並不一定就是出生在上海,也有可能來自上海周邊。客輪上遇到的這一幕令劉南香陷入了長久的迷思。兄妹倆說的會不會就是早年遺棄的自己呢?多年來,劉南香的尋親足跡覆蓋了浙江、江蘇、安徽、上海。她從來不放過一條可能的線索,但是這麼重要的線索卻不小心擦肩而過了,為此她充滿了懊悔,「當時如果走上前去確認一下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