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記者生涯得益於一些充滿勇氣和善意的陌生人的教益,遠遠大於書本上的仁義道德。
我記得是在二○一七年的春節跟遠在河南的劉南香女士第一次通話,那會兒我在倫敦。可能她意識到將不久於人世,所以才有那麼強烈的表達欲。我最初有些不以為然,至今仍為辜負了陌生人的信任而深感內疚。我從未見過劉女士。我們始終只是在微信上交談。我還記得她的聲音。
聲音也能塑造一個人,賦予其意義,軀體灰飛煙滅之後,仍然在虛無的人生旅程中刻下痕跡。
她只是一名陌生的過路人,而她又是那類有勇氣的過路人,在生命的暮年起身去尋找真相、尋找家,尋找一個時光盒子去保留那些微不足道的聲音。就像無數擦肩而過的過路人一樣,他們賦予你靈感和觀念,然後轉身離去,消失在時間長河。
那是典型的倫敦式的淒風苦雨的一個早上,冬季流感正折磨得我痛不欲生。一年前,我們一家三口告別中國遷到英國生活。我仍然不適應倫敦的陰鬱多雨,甚至開始懷念起北京雖然霧霾嚴重、但還算得上四季有別的氣候了。
聽到劉南香開門見山,央我幫她「尋親」,我一時反應不及。我不曉得劉女士如何搞到了我的微信號——自從有了微信這玩意兒,我好像從未離開過中國似的。我在中國曾經做了二十年的記者,服務過數家報社,每離開一家報社,總會有讀者記得我,打聽到我的電話,冷不丁打來,或者爆料、或者只是敘舊,過後就消失了,因此我並不介意。比起我所服務的報社,這些陌生人顯然更關心我,更有人情味兒。
可是英國的網速太卡了——那段時間,英國政客就是否允許中國電信巨頭華為介入5G建設一直爭論不休。在時斷時續的交流中,我勉強聽清楚,劉南香,一九五三年生,出生後不久被遺棄於上海,送進孤兒院,又被領養到鄭州,二十多歲的時候,養父母先後過世,此後開始尋親,三十多年過去了,沒有任何結果。
讓一個身在英國的前記者幫她尋親?這可能嗎?我的記者生涯遇到過很多類似的傾訴,有的憤怒,有的哀傷,然而多數並無法實施有效的幫助——呈現在報紙上的新聞總是有選擇性的。劉南香式的故事,我都聽過和見過太多了,不足為人道。
對於個人來講,不解身世無疑是一輩子的陰影,然而在茫茫人世間,這樣的不幸事件只是微不足道的一朵浪花。如果以苛刻的眼光審視我們身處的世界,悲劇總是一樁接著一樁,充滿了遺憾,以至於作為觀者多少有些麻木不仁了。
劉南香可能察覺到了我的反應不太積極,給我講起一段困擾她許久的往事:
「一九九一年,我出差乘坐南京到漢口的客輪,在甲板上吹風的時候,遇到一對兄妹衝我指指點點。妹妹似乎指著我對哥哥說,這人好像我們家的某某人!那個哥哥看著我回應說,要是不死也應該四十多歲了。那年我四十三歲。不久,客輪靠岸,兄妹倆下船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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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南香知道自己是被遺棄在上海的,但並不一定就是出生在上海,也有可能來自上海周邊。客輪上遇到的這一幕令劉南香陷入了長久的迷思。兄妹倆說的會不會就是早年遺棄的自己呢?多年來,劉南香的尋親足跡覆蓋了浙江、江蘇、安徽、上海。她從來不放過一條可能的線索,但是這麼重要的線索卻不小心擦肩而過了,為此她充滿了懊悔,「當時如果走上前去確認一下就好了!」
劉南香後來檢查出先天性心臟病,懷疑父母因為這個病才拋棄了她。時間一年年過去,兩兄妹的對話一直在眼前晃動。她又專門跑到南京港務局查詢,得知南京到漢口的航線已經停運,當時兄妹倆下船的港口,應該是安徽池州碼頭,於是又跑去池州尋找,依然無果。
「沒有親生父母的生命是一種缺失,」劉南香訴說道,「大家都沉醉在過年的喜悅中,而我這個漂泊在外幾十年的遊子卻怎麼都無法高興起來。越是過年的日子,越是思念親人。」
後來我才明白,劉南香的痛苦不是因為缺少愛,而是缺少歸屬。我們擁有原生家庭的歸屬感,所以並不能完全體會劉南香的痛苦。
劉南香的聲音柔弱、充滿悲情。儘管一次次的失望,她從沒有想過放棄。後來熟悉了,我發現劉女士總是對跟尋親有關的一切線索保持警覺,無論何時在手機或者微信上找她,她總是第一時間回覆,似乎永遠不休息似的——而當時在我看來,她過於偏執了。
我心不在焉地回覆劉南香,我人在英國,也許無法做更多的事情幫到她。電話那端傳來劉南香失望的嘆息,「你是一個善良的人。謝謝你能夠聽我的訴說。一句話,過年是孤兒最難過的時候。再次謝謝。這不是我一個人,而是我們全體上海孤兒的悲哀。」
我第一次留意到了「上海孤兒」這個稱呼。上海於我也有著一點淵源:我媽媽就來自上海。按照劉南香的說法,他們人數眾多,都在二十世紀五○年代共和國的三年困難時期,被父母遺棄在大上海,後來又被送往北方的一些省市抱養,如今分布在中國各地。
幾天後,劉南香又介紹我認識了另一位遭遇相似的蔡秀琴女士。蔡秀琴生於一九五六年,一歲的時候,由養母從江南一帶抱養去了青島。「我們這批人至少有五萬,也許超過十萬,都是被親生父母遺棄在上海的。」蔡秀琴講話慢條斯理,言語裡流露出怨氣,「我們尋親數十年,沒人關注我們,社會視而不見。如果能查到詳細的身世記錄的話,也不用這麼辛苦去尋親了。」
跟劉南香一樣,她也沒有關於身世的完整資訊,養父母過世後帶走了所有秘密,不得不面對生命中一段長久的真空,此後半生都在為彌補這個真空而奔波。很多人在漫長的尋親中不斷碰壁,消磨了信心,沉默退縮了;劉南香和蔡秀琴仍不認命,但凡有一絲線索也不放過。
蔡秀琴隨後介紹我進入一個網上的尋親者論壇。眼前所見,字字血淚,猶如被時光機遺忘的世界,布滿蛛網和哀傷,跟欣欣向榮的身邊景象形成了極大反差。我在論壇上瀏覽一個個尋親故事,目光停留在一名河南尋親者存留的家信上:
「今因家中困難無法再去支持女兒生活,只好拋離她,因自己身體不好無勞動求業希望,希望幫人家理家務又無去路,這樣一周歲零三個月的小囡送給你們育院中,骨肉分離最為悲慘,提筆眼淚汪汪,這樣撫養一個小囡都沒辦法,我青年的婦女真可慚,到目前無法,只好拋離,自己無立身之地,存身之處,在新社會還有像我這樣痛苦,希望育兒院收留我的女兒,培養將來建設者,我也放她一條小性命,她亦逃出,苦中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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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件用秀氣的繁體字書寫,個別措辭不太通順,似乎寫得匆忙,落款是一九五七年。留下這封信後,媽媽遺棄了親生女兒,永遠消失了。信的字裡行間,都在為一個母親的無情去辯護。
有一瞬間這封信觸動了我。我在有了女兒,升格成為父親之後,終於意識到年輕時苦苦爭取的「自由的個體」多麼可笑。愛是一座沒有圍牆的監獄。我自以為高明地去尋找不受羈絆的自由,不斷地掙脫開一個個牢籠,頭破血流,卻又為自己建造了一個新的牢籠,並且心甘情願。
透過那封信,我看到了一個柔弱的母親,做出痛苦的決定前輾轉反側。最終,她無力抵抗驟臨的風暴,放棄抵抗。那是一種壓迫性的力量,摧毀了為人母的驕傲、摧毀了原本堅固的一切——在我的成長過程中,對這種壓迫性的力量並不陌生。
按照蔡秀琴的描述,這些五○年代被遺棄在上海的孩子,由國家統一安排,後來陸續被抱養到了新的家鄉:河南、山東、內蒙古、遼寧、山西,分配給祖國各地的工人家庭領養。蔡秀琴說:「我們都有一顆感恩的心,是毛澤東和周恩來養育了我們。我們是國家的孩子。」
言及「國家的孩子」的時候,她的語氣甚至帶有了一絲幸福的味道,慣有的悲憤也消失了。「國家的孩子」——我咀嚼著這個富有人文關懷意境的稱呼,很有溫度,似乎也模糊了問題的實質。是否存在過一場以國家名義進行的集體救助行為?他們的命運和上海是如何交集的?假設國家系統曾經介入,應該保留著大量關於棄兒源頭的記錄,不至於像現在這般毫無頭緒才對。
劉南香和蔡秀琴被遺棄的時間分別是一九五三年和一九五七年,我忽然想到,我媽媽從上海來到山東是在一九五五年,當年她十一歲。我父親則是在一九五九年獨自從青島來到省會濟南找工作,當年十三歲。我的母親和父親,相隔四年幾乎是前後腳來到了濟南,此後就扎根異鄉。那些「上海孤兒」們幾乎是在相近的時間段,遺棄於上海,再流向各地。我猜想,父輩們的漂泊和這些棄兒們的漂泊,也許都有一段相似的歷史背景吧?
當我試圖探尋父輩們人生早期的遷徙故事,卻發現自己和劉南香、蔡秀琴一樣,面對一個巨大的空白——我媽媽對這段歷史不清不楚。外公與外婆故去多年,她跟上海的遠親已不再走動。剛來山東的時候,山東同學完全聽不懂她的上海話,經過歲月洗禮,當年的上海小囡已經成了滿口地道濟南話的山東老太太。我和父親曾經長時間對抗,直到他二○○二年去世,我倆都沒有進行過很好的交流。那些當年從上海漂到山東,從青島漂到濟南的所有細節,就此無聲無息斷了線。
細究下去,大部分中國人的故事似乎都是模糊不清的、被巨大的時代車輪碾壓得一乾二淨、隨風飄散。在今天追憶那些悲傷往事本身就不合時宜,我甚至對中國曾經發生的故事產生了疑惑:那一切都是幻影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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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楊猛,自由記者,非虛構作家。曾在《財經》雜誌、《南都週刊》、《彭博商業週刊》擔任主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