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二十年前吧!加拿大Penticton陽光毒辣的午後,更衣帳篷外歡聲雷動,帳篷內選手衝進更衣後隨即又衝出,繼續四十二公里的馬拉松跑步,我卻無法再移動一步。
光著屁股呆坐在木凳上,滿是白霜般鹽巴的車褲褪到膝蓋,與曬紅的膝蓋對比,大腿顯得特別白嫩,賽前主辦單位一直提醒「記得喝水」,這裡是「沙漠」果然沒錯。烈日下,一百八十公里的單車項目讓我疲憊不堪,不斷的上下坡耗盡我這初賽菜鳥最後的一點精力,為何還是忘記Friel & Byrn《Going Long》書上的提醒—保留體力,鐵人三項運動不是三項,只有一項。
清晨天微亮,我自忖游泳實力應該排在近三千選手的二千名,加農炮聲響起,隨著參賽選手躍入傳說有水怪的冰冷湖中,游了一百公尺後知道犯下大錯,高估了自己的游泳實力。後方選手從我身旁快速擠過,由於緊張嗆水無法呼吸而慢了下來,身著防寒衣無法改為蛙泳,身材高大的選手撞擊、推開或直接從我身上扒過,沒有浮球或纜線可以抓,沒有救生員看得到我,唯一的辦法就是拔掉鮮豔的泳帽揮舞求救,但這教我如何面對台灣的家人與朋友?花了這麼多錢來加拿大卻只游一百公尺就退賽,性命與名譽二者間該如何抉擇?
冷靜!冷靜!我告訴自己不可慌張。鐵人三項開賽通常是最辛苦也最危險的時刻。漂浮在水中放慢速度,調整呼吸……當人群不再那麼擁擠後終於活過來,找回節奏開始追趕,這時卻發現清晨陽光異常刺眼,我戴錯蛙鏡,透明鏡片刮花的細痕讓我像盲人般亂游,救生員不時划過來提醒我這隻孤鳥方向不對,正在往沒人的方向前進,只好乖乖回去跟著一群比我慢的人游。昨天大會特別介紹一位七十幾歲修女,轉身換氣時看到呼氣的水泡從她假牙吐出,一時悲從中來,我這台灣分齡組冠軍選手竟然游得跟一個老太婆一樣慢!好不容易到了岸邊,邊游邊尿在褲子,節省上岸後上廁所的時間(沒錯,大家都這麼做,有經驗的選手每個人上岸前都先尿尿),上岸時看到因車禍而截肢的獨臂選手,我們昨天在湖邊試游時還聊了一下,我還鼓勵他,沒想到我這好手好腳的跟獨臂的一樣快,唉!後頭的二百二十二公里怎麼完成?我在國內分齡組拿過冠軍,亞洲盃新加坡站拿過第二,來到地球另一端,好像任何一個人都比我強,從小自認為是運動健將的信心逐漸削弱中。
轉換單車後因湖水冰冷而頭痛全身發抖,爬了第一個坡後身體才暖和起來,在高緯度國家就算盛夏早晚氣溫還是很低,比賽我都會準備袖套與風衣,萬一遇到下雨,氣溫急降,冷起來會要命。為節省穿脫衣服的時間,平常一定要練習放雙手在車上穿脫,但如果控車平衡不佳最好乖乖下車穿脫,看到前面的選手穿脫衣服也盡量避開,免得萬一摔車遭到波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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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爬坡二千多公尺的單圈路線風景優美,騎到美加邊界後折返,一面好大好大的星條旗在遠方飄揚,可知風速不低。美國很喜歡掛很大的國旗宣示國家主權,提醒你這是一個強大的國家,不管你喜不喜歡,很多人排隊想進來,它就像一個大公司,提供一流的待遇與福利,也提供世界一流殘酷的競爭,有本事才能留下來與世界一流的人才一較高下。
清晨的氣溫低,不斷有尿意,大會呼籲不要隨地便溺,但脫離人煙後大家找到合適的地方就尿,我在荒涼山區走入一條小徑準備找掩密偷偷小解,前面小姐卻脫下褲子,白白大屁股對著我尿了一地。比起西方人,我們比較喜歡大驚小怪,自認為禮儀之邦。如果想拿獎牌的選手則必須節省時間,學習在車上解尿。四季單車團騎時,栗田武弘跟Shane就帶大家練習過,有次環花東下大雨,低溫下尿意不斷,如果無法在車上解尿,集團跑走也跟著拜拜了。車上尿尿最好選一條緩下坡,拉高褲管用超人姿勢朝路邊解放,萬一被風干擾而吹回濺身,很簡單,拿起水壺噴一噴就好。
當年計時車不多,我用公路車改休息把,掛上碟輪一路嗡嗡作響,上坡時發現比其他選手輕鬆又快,信心逐漸回復。台灣多山,爬坡明顯占優勢,心跳嚴格控制在一四○以下,天氣雖熱但濕度低,體感容易被騙而脫水,必須不斷喝水。爬上最辛苦的最後長坡是三十公里長下坡,碼表顯示時速七十八,側風讓整台車像風帆般快要飛起來。
最後的平路身體開始疲憊,車褲都是白色鹽巴結晶,我們木柵幫四人賽前練習最遠只騎到北濱的大溪漁港來回,總里程不到一百五十,不足的練習量開始付出代價。進入清涼的帳篷後好舒服,脫下褲子後無法動彈,想躺下來睡覺,看到曬成二節的雙腿,想到還要出去在烈日下跑步,萬念俱灰,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不到六小時就完成的單車項目時間也一分一秒地增加。
選手們一個個衝進帳篷,換了衣褲馬上衝出,外面傳來陣陣加油聲!「BRAVO !」「You are Ironman !」怎麼辦?我還要跑一個四十二公里的馬拉松,這是不可能的事。絕望與無助讓平時勇氣十足的我茫然不知所措。走回家吧!旅館就在賽道旁,完成二項也夠了,沒幾個人可以像我一樣了……魔鬼的聲音向意志薄弱的浮士德招手,腦中不斷浮現舒適的床,冰涼的啤酒,豐盛的餐點,阻止我再往前進。
走出帳篷迎來的是如雷的歡呼聲,Hero ! Ironman ! 在眾人夾道歡呼加油聲中,雙腿不自覺地跑了起來,心想等沒人看到再用走的吧!但環繞市區都是滿滿的加油聲,經過旅館時實在不好意思當逃兵跑進去,騙自己再跑個五公里吧!有跑就好了。出了擁擠市區,菁英選手開始回來,才八個小時多就完成!我跟台灣冠軍的紐籍Shane 在路上相遇,哈哈大笑,他從一個游蛙式的菜鳥選手到奪得分齡冠軍,跟職業選手一樣快,而我還有一個馬拉松要跑,怎麼辦?要不就跑一半吧!算算時間如果一半用跑的,應該還有充裕的時間慢慢走回來,時間絕對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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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市區後的安靜讓人更孤單,缺少人群的鼓勵後選手們一一停下來走路,我用很慢的速度跑著,不停地超越,而且再也沒人超越我,難道我速度比多數人快?一直以為跑步是我的弱項,事後成績顯示我三項成績排名最好的是跑步,在所有選手中排八百多名,比我單車強項排名還前面。計算著總共追到多少人很令人振奮,尤其看到昨天大會特別介紹一個已經參加十幾次的資深選手在前方低頭走路,更讓我這第一次參加的菜鳥信心倍增。不久後又追到一個身材健美得像雕像的選手,這幾天常在街上看到他,那高大健美的身材讓我自慚形穢,老涂(David 涂景文)安慰我,不要怕,這些看起來像奧運選手不一定強。原來我真的比他們都強!其實我不差啊!為何剛剛坐在木凳上認為自己不可能再跑一個馬拉松?
自信必定可以完成後我高興地笑了,想起剛剛還準備放棄,激動地吶喊、痛哭、眼淚不中用地從眼角隨風迸出,想起過去的荒唐,想起年輕的無知,悔恨與懊惱催著淚水痛快奔流。為何父親在世時不好好跟他說幾句話?為何要等到他無法言語,躺在加護病房時父子才和解?我必須重新定位自己,活得精采,做一個讓父母、妻兒引以為榮,同事、朋友們都尊敬的男人,讓父親為我覺得驕傲。
太陽逐漸西斜,涼風陣陣襲來,追到數百人後已經無法再計算,沿途都是垂頭喪氣走路的選手,湖濱風光明媚,人生多美好!我對走路的人喊加油,拉著他們的手一起跑,原本幾人受到鼓舞加入,逐漸形成一個集團,回程大逆風,我在前面頂著風,以穩定的速度超越其他跑者,越來越多人加入,大家有說有笑,忘了痛苦,經過休息站就吃飽喝飽再走,有人跟上,有人落後,進市區時算算集團人數應該有三十人以上,隔天頒獎晚會許多人跑來向我答謝,說我是他們的Windshield,給他們很大的鼓勵。解憂雜貨店!我就是東野圭吾筆下那鼓勵眾人的老人。
國外Ironman賽事通常選在風光明媚的小鎮舉行,鎮上退休老人順理成章成為賽事義工,迎接每年的盛會是鎮上每年的重要活動,全鎮居民更是最好的啦啦隊員,在每個角落鼓舞參賽選手,我在這裡遇到改變我一生的重要一幕。
終點前數公里,夕陽西斜,接近市區時所有人都加快速度,想快一點回到終點,路旁小孩們活潑來回奔跑,熱切地遞給我們冰涼的海綿,我瞄到斜坡上一位坐在輪椅上的孩子,手上拿著海綿,落寞地望著每個跑過的選手,那短短不到十公尺的短坡對已經在馬路奮戰十幾個小時的疲憊選手簡直是個無法達到的距離,當然沒人會費時費力跑上去拿他手上的海綿,我停下腳步,走了上去,接過他手上的海綿,彎身跟他謝謝並說:「you are good !」他靦腆地笑了,身後的媽媽用眼神謝謝我。這是我這一生做過最有意義的事之一。
我們這些號稱世界上最強壯的鐵人天天練騎練跑,卻不願走幾公尺去鼓勵一個需要肯定的孩子,老天賦予我們這麼強壯的身體何用?這是我這場比賽最有意義的事。數月後,公司總經理的太太會議時報告心路基金會一群投身身心障礙小孩教育的偉大媽媽們的故事,全公司都同意我們應該支持這些媽媽,促成我們跟心路基金會、脊髓損傷協會長期的合作關係,在一次內部調查中,這些公益活動竟然是所有同事給公司最高分的項目。
這場比賽,來自台灣九名參賽者全部成功完賽,分別是台灣超級鐵人賽與瘋系列創辦人,已逝的屏東鄭文章老師,我第一場鐵人賽就是鄭老師辦的涼山一○○公里鐵人二項;木柵幫天未亮就早起的「農夫」李健雄、洪明華、李榮光;李健雄與汪士林應該是台灣最早期的前輩,記得早期還有許延賓、吳照哲等前輩;高雄鐵人孟亞輝、譚勵平全家出動,我們每場比賽都會見面,高雄鐵人像個大家庭,彼此照應,後來還一起去日本能登半島比一場一一三公里半程超鐵;紐籍拿下分齡冠軍的Shane與加拿大籍,中文比許多台灣人還好,操標準台語的老涂 David,如今他們都已離開台灣,但是對台灣初期鐵人運動帶來許多新觀念與訊息,也留下許多難忘的回憶。
這裡我也要提一下台灣永遠的一哥士官長孫吉山與一堆鐵人三項勇將,如果不是因為工作關係,以他們的實力應該早就在終點喝啤酒等我們這幾個狼狽的所謂鐵人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