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印度喜馬拉雅山舉辦的埃弗勒斯峰一六○公里馬拉松賽,號稱世界風景最美的比賽。跑在山巔,遠眺終年積雪的世界排名前四高峰,幸福小國不丹靜靜躺在在腳下山谷中。
我在連續六週跑了馬拉松後,緊接著跑這五天一百六十公里的賽事,想看看結果如何。事後證明每週跑馬拉松成績不但不會進步,而且還會停滯甚至倒退,除了身體未充分休息恢復外,神經鈍化可能也是原因之一,身體已經習慣這種較慢的節奏,好處是可以隨時下場跑一場馬拉松,但成績絕對跟最好還有很大差距,不過每人跑步目的不同,「百馬」與「破三」各有不同成就。
飛機降落新德里已經半夜一點,鄰座美國在台商會會長好意要送我一程,我斟酌隔天早上七點飛機,到市區旅館花錢費時又沒幾小時可睡,隔天塞車更麻煩。新德里的交通舉世聞名,可列為人類奇觀,打結中仍然可以鑽出一條路,不斷按喇叭,但不會吵架,他們說這是「打招呼」。我決定睡在機場,放眼望去,夜半的機場都是人,空氣混濁,沒有空調,十一月的天氣仍十分燠熱。
所有椅子已被占據,到處都是一家人,單獨旅客根本占不到位子。我看到一群白人背包客席地而躺(其實沒蓆),我也選在一個年輕美麗女子身旁、有著大電風扇的位置,枕著背包,腳放行李箱上蓋著外套睡了起來,居然一覺到天明。
第一天沿著壯麗河谷開上海拔二千公尺的大吉嶺,沿途壯闊的風景令人覺得不虛此行。中型巴士老舊,司機熟練地在山中奔馳過彎,一堆人吐得兩腿發軟。這裡終年雲霧繚繞,雨量高達六千毫米,是全世界紅茶最大產地,西方人大包大包地買,我來自全世界最精緻的茶鄉,一點興趣也沒。
我們住在小鎮Mirik,印度的旅館條件很差,早有心理準備但不知會這麼差,無法以筆墨形容,以礦泉水刷牙是潛規則。出發地點在一個山中小城 Maneybhanjang 大街上,當地舉辦熱鬧的印度儀式祈福,全村人幾乎都出來觀看,非常有特色,每個人都獲贈一條哈達,沒想到後來如果沒這條哈達,我可能無法前進。歡聲雷動中高興地往四千公尺高山出發,比賽單位早就叮嚀有高山症的人在幾天前就要開始吃一種治青光眼的藥,我還吃了紅景天,最後是哪一種發揮功能就不清楚了。
一出發就是直上的階梯,氣喘吁吁讓給爭取成績的跑者,沒多久就在炎熱太陽下大汗淋漓,想將礙事的哈達丟棄卻擔心不敬遭報應而作罷,慶幸自己只穿跑步短褲與背心,心想只要維持跑步就不會冷。一路都是非常陡的狹窄越野道路,僅容一個車身,但交通工具應該是驢子,因為補給站就是一頭驢子,身上背著熱騰騰的馬鈴薯與水,這是我跑過最有趣的補給站,那熱騰騰的馬鈴薯在冰冷氣溫下特別好吃,我顫抖著手,連皮都一起吞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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跑過尼泊爾邊界時穿著厚重外套的持槍士兵驚訝地看著我,冷得發抖的我想跟他商量外套給我,海拔超過三千公尺後一片雲霧,沒有陽光,更要命的是吹起強風,我用僅存的哈達圍住脖子塞進背心,看到路旁一個山洞趕緊躲進去避風,用路邊的樹葉塞滿衣服,四下無人,感覺會凍死,只能繼續跑,但三千五百公尺的高度導致昏昏沉沉,有氣無力,只能以最快的速度在陡坡上扶膝快走。追及一選手後感覺得救,是一名參加過的當地人,從他口中知道原來終點快到了,我已經爬升至四千公尺。我們住在一間沒有水電的破舊山屋,睡著自己帶來的睡袋,大家排隊洗澡,排隊的多數是女士,我選擇乾洗,穿上保暖衣服拿著手電筒躲進睡袋。晚餐就是豆子、咖哩、米飯,多數跑者沒胃口,咖哩對歐洲人尤其德國是大問題,我強迫自己吃一些,呼吸一直很淺,動一下就很喘,晚上睡覺時太陽穴隱隱刺痛。
隔天一早醒來氣溫只有一度,地上結冰,美麗壯闊的山景橫亙在眼前,不禁倒吸一口氣,這趟真的來對了。
早餐後大家拍照,經過幾天相處慢慢熟悉,我是第一個參加的台灣人,大會請我們帶自己國家國旗,我拿出一面大國旗,引起大家大笑,紛紛要求合照拍照,需要他國認同的小國最喜歡帶著國旗或穿著國旗衣服跑,南非的選手參加國際活動常穿著國旗衣服,以色列的國旗則很敏感,唯一的以色列女生送我一面國旗,後來我們在以色列馬拉松還遇到。主辦人Mr. Pandey很嚴肅,我們偷偷稱呼他「上校」,他私下告訴我,這不是旅遊,山區很危險,所以他很嚴謹告知每個興奮異常的跑者遵守規定,從小住在中印邊界長大的他跟華人很熟,對我特別親切,到現在我們還常在臉書聯繫。
第二天的行程在四千公尺的稜線來回跑二十四公里,在這高度連呼吸都有困難,像有個人坐在胸膛上般不舒服。經過昨天的疲憊爬坡,多數人索性用走的,我則上坡走,下坡跑。空氣乾冷,陽光溫暖,非常舒服。不時望著遠處四大高峰,讚嘆造物者的偉大與自我的渺小,如果可以住在這裡,天天望著遠處群山該是多麼美好的人生,可惜明天就要下山。
第三天就是所謂的埃佛勒斯馬拉松(Marathon Everest),跑過昨天一樣的稜線,或許是依依不捨,或許是已經習慣高山稀薄的空氣,沒人愁眉苦臉,享受這難得的風景,相互承諾一定要再來。當時年輕,年紀到了才能體會現實的無情,享受眼前,珍惜當下就好。當你離開一個地方,記得要回頭一望,因為可能不會再回來,當年承諾將會回來的地方,一轉眼都已超過十年。
回眸凝望這懾人景色後開始一路之字形陡下,泥路被雨水切割成條條深溝,讓我回憶大學時溪阿縱走、瑞草縱走的的泥土路。台灣的地表已經被柏油覆蓋,只能到林道享受會呼吸的土路。為了爭取時間,善用地形與自己最有把握的跳躍,有機會就切捷徑直下,不料膝蓋衝擊過大,到了平路已經無力再跑,只能撿拾竹子當拐杖,一瘸一瘸狼狽地慢慢走,反而浪費更多時間。
下到較多居民的中海拔,經過村莊聚落,小孩高興地跟著一起跑,狗兒也從警戒狂吠改為搖尾示好,讓人忘了身體的痛苦。這裡景色跟台灣山區類似,充沛的雨量帶來路旁淙淙流水,跑起來非常舒服,清澈的溪水一路嘩啦啦好像為我們加油,而且算算時間應該快到終點,心情相當舒暢。
看時間早已經超過七小時,每經過一個村莊總以為到了卻又失望地繼續前行,這個馬拉松好遠,絕對不只四十二公里,一位英國跑者一邊跑一邊咒罵,他說GPS表已經顯示跑了四十八公里。在印度一切不能太精準計較。最後在一群搖著國旗的小孩夾道歡呼下抵達,破涕為笑,住進一間群山環抱的山莊,有咖啡、啤酒、熱食,有種回到人間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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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裡發生一個小插曲,讓我對所謂的「國家」這名詞有了不同定義。在山莊點食購買紀念品時,感覺我這個華人似乎不太受到山莊女士的理睬,這是我出國常有的經驗,所以不以為意,後來無意間我問起牆上掛的達賴喇嘛相片,原來達賴是當地的精神領袖,她知道我從台灣來以後,變得非常友善,非常親切,二人有說有笑,顯然住在深山的她都知道台灣對達賴喇嘛友善,初見時誤以為我是中國人。這區域住著許多從西藏設法逃出的信眾,這裡只有信仰,沒有國界。
晚上主辦單位為我們辦了一個營火晚會,大家輪流介紹自己的國家並表演,我比了幾下拳腳功夫後,唱了一首我大學時在部落裡學會的歌《山上的孩子》:
山上的孩子 山上的孩子
都非常喜歡歌唱
美妙的歌聲
從那山上陣陣飄送下來
傳過那森林和山谷
也迴響在山徑上⋯⋯
最後二天都在中海拔的山區「恢復跑」,緯度比台灣稍高,林相跟台灣差不多,印象最深刻的是細桿的竹子,在水氣充沛的林中特別青翠,想起台灣,也讚嘆造物者如此多才多藝,公平給予每個地區美麗的生物。
我那來自美國,跑了八百多場馬拉松的室友最後二天開始拉肚子,吃什麼都沒用,我給他征露丸,西方人不相信我們東方的怪東西,尤其沒醫師處方、味道又怪,拒絕我一再的建議,寧願不到十分鐘就跑一次廁所。忽然半夜叫醒我,問我那很臭的藥丸在哪,吃完果然隔天就好了,我那罐名聞遐邇的征露丸也被大家吃光。
除了拉肚子,感冒是另一普遍現象,身體極度破壞後一半以上的人都生病,我跟室友一聽到咳嗽就馬上掉頭離開,避免被傳染,這是馬拉松跑者務必知道的常識。
賽後參觀泰姬瑪哈陵與Agra古城,清晨的火車站擠滿人潮,鐵軌旁規律地排列著整齊的老鼠洞,老鼠旁若無人地跑來跑去,車廂中一股溫熱的體味,但座位還蠻舒適的,不見影片中掛在車廂外的人群,發燙的便當打開後是濃郁的咖哩,這是我吃過最好吃的咖哩,但是一堆跑友們都不敢吃,我不客氣吞下二個。
至於印度的旅遊就不必說了,衛生與空汙是一大問題,清晨約好的德里跑步看到一層厚厚煙霧罩在頭頂,大家意興闌珊,天花板上公然跑來跑去的老鼠就不用說了。但旅行的目的不就是理解每個民族不同的生活方式嗎?坦白說,我不會批評,甚至喜歡那些市區鑽來鑽去的嘟嘟車拚命工作的精神,他們多來自外省,跟同鄉擠在合租的狹小空間,每天超時工作,想在這陌生城市闖出一番天地。
走在路上偶遇倒臥在地上的遊民,蓋著厚重外套動也不動,不知是生是死。當地人叫我不要給他錢,給他食物,因為給錢他會拿去買酒。印度賣酒的商店外天黑後總是大排長龍,呆滯的眼神、乾瘦的身體與破舊的衣物說明排隊的是社會最底層的人民,他們白天辛苦打工,卻在夜晚將所得花在讓他們忘掉痛苦的酒精上,這是唯一能讓他們短暫快樂的良方。印度人民每天消耗驚人的威士忌,售價非常便宜,台幣一百元就可以買到一小瓶,我好奇地跟著排隊,眼尖的店員看到我後示意要我到另一個櫃檯結帳,我挑了一瓶價格較貴的高級本土威士忌與相對較貴(酒精較低)的啤酒,回旅館只喝了一小口就留下。
作者參加Marathon Everest所拍攝的照片。(取自陳春發Faceboo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