砷冤的贖價—《青苔不會消失》選摘(3) 

這種本地生長的小小雜草,靠著自己的單薄莖葉來撫平半世紀的重創,挽救形同彌留的氣息。這或許是最微不足道的力量,但卻可能是唯一的方式。(時報出版提供)

龔兆元腰際有一塊莓苔,就像吳家坪院子裡那些塌了一半的老屋,苔蘚已經侵入土牆內部。

牆壁在慢慢腐爛,最終倒塌,有的爛穿了,大張著豁口的洞眼。陳年的毒性先是由外向內腐蝕,長年積累後,又由內而外穿透。龔兆元覺得自己快要爛透,倒地成泥。沒想到的是,妻子吳瓊瑤倒在了前頭。

大年初四,吳瓊瑤在家因為膽道癌過世。前年秋天,我在鶴山村的石拱橋頭見到夫妻二人時,趕集歸來的龔兆元背負著一個挎籃,腐爛的腰間無法約束皮帶,半吊著一根褲腰帶。吳瓊瑤的情形看起來要好一些,但從內部開始的摧毀更為急劇。

腐蝕來自於一種叫做砷的物質,它和雄黃、鶴頂紅、砒霜、硫酸這些在視覺上同樣觸目卻相去甚遠的化合物有關。對於地處湘西的石門縣鶴山村民來說,這串晦澀或鮮亮的字眼背後,是亞洲最大雄黃礦在建國後大躍進式開採的深重歷史,與癌症村的現實。

除了有據可查的六百餘條礦工性命(數百名村民死因未統計),以及比比皆是正在被腐蝕的身體,這裡的其餘一切也是含毒的:村中無人摘拾墜落腐爛的柚子、只有茅草能夠生長的昏黃山頭、不能飲用和洗濯的河水、被砒灰腐蝕失去繁育能力的土地。甚至逝者墳墓的砌石,也顯露著雄黃的暗紅。

這是一樁分量太沉重的典當,很難有等價物可以贖回。即使是數年來的社會輿論介入、當地政府補救、國家到地方的環境修復項目也不夠。即使是環保組織不懈地投入和志願者眾籌的愛心,似乎也還不夠。毒性仍在揮發,難以立見消解。死亡的高潮已過,但人聲消失後的沉默更令人心悸。

二○一五年六月二十七日,鶴山村村委會裡響起了一位村婦對鄉政府官員刺耳的質問聲,而這是一次砷中毒村民健康救助儀式,現場為三十位砷中毒重症患者發放每人兩千元的藥物救助卡。發起者是長沙市曙光環保公益發展中心。

開會前幾天,曙光環保理事長、九○後女生劉曙一直待在鶴山村裡入戶調查研究,住在小旅館和一戶村民家裡,吃夠了毒蚊的苦頭。這裡的蚊蚋受了含砷的村民血液滋養,引起外來者皮膚過敏。

二○一四以後,曙光環保開始關注鶴山村民群體,眼下啟動的這場健康捐助是劉曙和機構小夥伴們十餘次奔波的成果。

當天到場者除了村民,還包括國土資源部、中科院專家、維權律師、醫生和石門縣白雲鄉官員。

據到場的湖南省人大環資委監督室主任劉帥說,這是中國第一次由環保組織發起的受害者健康救助。首期十萬元的捐款額背後,是兩千多名網友的眾籌心力。

但現場的質疑聲顯示,這裡的救贖只是剛剛開始。

開花

肺癌晚期的熊德明躺在一張沙發椅上,鼻孔裡插著輸氣管,地上一臺家庭製氧機沒有間歇地工作,維持他的呼吸。到達一個小時的關機時限,他就拿起身邊的遙控器,重新啟動一下。一旦製氧機故障或是停電,就會出不來氣,「閉死」。

 

村民肚子上的皮膚癌瘡口,像是砷中毒開出的惡之花。(時報出版提供)
村民肚子上的皮膚癌瘡口,像是砷中毒開出的惡之花。(時報出版提供)

 

十四年前發病時,熊德明是皮膚癌,大腿和背部潰敗到了俗語「開花」的程度。需要用牙膏塗抹膿血的瘡口,再用吹風機吹乾,才能穿衣服。四十五天的放射治療後,體外的瘡口癒合了,留下疤痕,癌細胞卻發生轉移,入了內。 (相關報導: 勇敢,就在我們所有人之中:《正直與勇敢》選摘 更多文章

氧氣是眼下唯一的營養,食物已成奢侈。毯子下的兩條腿退化成了竹竿,提前作別了血氣。接下來頭腦退場,日子屈指可數,卻又無比冗長。和塵肺病人一樣,他沒有一秒鐘可以入眠,只能眼睜睜數著黑夜度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