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英時回憶錄(1):安徽潛山的鄉村生活

「我鄉居九年中另一件印象深刻的遭遇是無意中闖了一次嚴重的文字禍,幾乎送了小命。」(允晨文化提供)

一九四五至一九四六年,我在桐城縣舅舅家裡住了一年。那是我少年時代唯一記得的「城市」,其實也是閉塞得很。桐城人以人文自負,但仍然沉浸在方苞、姚鼐的「古文」傳統之中。我在桐城受到了一些「斗方名士」的影響,對舊詩文發生了進一步的興趣。我的二舅父張仲怡先生能詩、善書法。他是清初張英(一六三八—一七○八)、張廷玉(一六七二—一七五五)的後代,在桐城是望族,與方、姚、馬、左齊名,但那時也相當衰落了。

由於二舅父常和桐城名士來往,我從他們的交談中,偶爾學得一些詩文的知識。我至今還記得他在鍾馗畫像上題了一首七絕:「進士平生酒一甌,衣衫襤褸百無求。誇人最是安心處,鬚髮鬅鬆鬼見愁。」他的初稿首句最後三個字原作「仕不優」,他以詩稿示一位詩友,那位詩友立即指出:「仕不優」當改作「酒一甌」。二舅父大喜稱謝,稱他為「三字師」。「酒一甌」自然渾成,遠比「仕不優」的生硬為佳。我在一旁聽到這改詩經過,很受啟發,懂得詩句原來是要這樣「推敲」的。

我後來研究的對象像朱熹、方以智、戴震、胡適都是安徽人,但這跟地緣一點也沒有關係,因為我從來沒有很深的鄉土意識。剛好這幾個人在中國學術思想史上佔了很重要的地位,我看這些人時沒有注意是哪裡人,更不是認為他們是我的同鄉,我一定要予以表揚。朱熹雖然說是徽州婺源人,實際上是在福建出生與長大的,所以他在理學上是歸於「閩派」的。我根本沒有考慮朱熹跟安徽的關係。事實上,我本來並沒有計劃要寫朱熹,只是由於為《朱子文集》作序,才引出一部《朱熹的歷史世界:宋代士大夫政治文化的研究》。

二、文字禍

我鄉居九年,可記之事甚多。這裡姑且只說兩個比較特殊的經驗。

第一是私塾的教育,鄉間沒有現代小學,因此我在十二歲以前只好在私塾讀書,十二歲以後則到鄰縣如舒城、桐城去上初中。私塾是由一位先生教十幾個學生,讀的全是傳統課本,分為初、中、高三等。初等讀《百家姓》、《三字經》;中等讀《四書》、《古文觀止》;高等讀《左傳》、《史記》、《戰國策》、《詩經》之類。我前後大約上過三個私塾,每次都不到一年。其中最好的一次是在我十一歲左右,老師的名字叫劉惠民,大約四十歲上下,他的學問在我們鄉間算是最好的,因為他早年曾在安慶上過新式學校。跟劉先生讀書時,我先在中等組,但他也讓我旁聽高等組。他講書很靈活,引人入勝。我在這一組漸漸能提問題,解答文本中一些疑難,他便讓我升入高等組了。總之,我感覺在劉先生教導下,古典文學上的訓練得到了益處。 (相關報導: 劉霞赴普林斯頓拜訪余英時 老友余杰作陪,透露「劉霞明年可能來台灣」 更多文章

更值得一記的是,他把我們引進了作詩的大門。春天到來的季節,劉先生忽然非常熱烈地寫起詩來,而且也指導學生習作。他從平上去入四聲開始教,因此先教我們背「天子聖哲」四個字,剛好是四聲;然後又介紹我們用詩韻。當然,《唐詩三百首》中的五、七言絕句也是我們必須背誦的。我至今還記得他的兩句詩:「春花似有憐才意,故傍書台綻笑腮。」並不是因為這兩句特別精彩,而是因為我們很快便發現,原來他正和一個年輕寡婦鬧戀愛。這位少婦偶然到我們講堂附近走動,面帶微笑。所以詩的字面似是寫講堂外面正在怒放的「春花」,其實是寫人的。他後來娶了她,但結局並不圓滿,夫妻生活似乎不是很愉快。

余英時舊居(允晨文化提供)
余英時舊居(允晨文化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