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一暑假,我決定趁住在加州佩林的老家時,練習古典吉他。佩林是個用威爾斯島嶼命名的鄉下小地方。我笨手笨腳地狂練名曲《Classical Gas》兩周後,老媽受夠了。一個星期後,本人已穿上麥當勞的棕色尼龍制服、戴上金色拱門徽章,開始賣漢堡、薯條、麥克雞塊和黏糊糊的聖代,給那些曬得黑黑、前往塞拉山麓岩溪邊或到湖邊滑水、喝酒狂歡的人。每天上午11點10分,有個中年男子會準時到櫃台前,他的鞋子會發出詭異的伊呀聲。男子有對嚴肅的棕眸,留著鬢髮,老是點同樣的餐點:四份不加料的漢堡,灰棕色的肉片上什麼都沒有,麵包一碰就散,外加一杯黑咖啡,我得在他吃午餐的那36分鐘內,為他續杯十幾次。他成了我命運裡的薛西弗斯:最低工資毀了我的音樂事業,也害我錯過夏日狂歡的機會。經理是位心地善良、樂觀的人,他看出了我的鬱卒,決定提供來自麥當勞手冊的管理建議:微笑就對了──我被迫在給那位常客的保麗龍杯裡續咖啡時,擠出笑容給他。
我可以保證,當時的微笑絕非演化的產物。我當時更可能露出的是服務業式的笑容:那種顧客永遠是對的、銷售高於一切的假笑。社會學家阿莉.霍希德(Arlie Hochschild)認為,這種微笑是許多服務業必備的情緒勞動,造成人類疏離感的冰山一角。研究指出,服務業的員工微笑時,例如7-11櫃員迎接顧客時面帶笑容,顧客滿意度會更高、更可能消費。然而總是笑臉迎人的員工,會經歷一種脫節感,霍希德認為,他們對外界展示的情緒,跟他們內心的感受並不相連。這種脫節感跟我同事安.克林(Ann Kring)對思覺失調症患者的最新研究頗為相似。長期以來,我們一直以為思覺失調症患者情緒淡然,其實不然,研究指出思覺失調症患者會感受到你我所感受到的情緒,只是不會表現在臉上而已。服務業的工作產生一種思覺失調的形式:我們也許覺得空虛挫折或深感厭倦,卻對世界展露滿足的笑容。
那麼我們如何才能對同一類的行為—微笑提供一致性的分析?包括我的麥當勞微笑,以及對老友、父母和孩子們愛的微笑?乍看關於微笑的實證文獻發現:人們在比賽勝利、失敗、觀看截肢影片、吃甜食、面對競爭者、感覺疼痛、深情面對親人時,都會微笑。對此艾克曼提供了解方,以及將目光從嘴角移向靈魂之窗──眼睛。
一想到快樂肌──眼輪匝肌(orbicularis oculi)的活動,我們會立刻想到各種微笑的語彙。眼輪匝肌圍繞在眼周,收縮時會使臉頰上提,下眼瞼擠出眼袋,還會出現可怕的魚尾紋──最明顯的快樂痕跡,也是美容業試圖從人類表情中抹去的詞彙。人們可能以為自己打了肉毒桿菌會變美,然而他們的伴侶卻會因此難以感知他們的喜悅、愛與忠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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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克曼把涉及顴大肌和眼輪匝肌活動的微笑,稱為杜鄉或杜氏微笑,藉此向法國神經解剖學家杜鄉致敬。杜鄉是第一個發現眼輪匝肌活動跡象的人,不涉及快樂肌眼輪匝肌活動的微笑,通常稱為非杜氏微笑。試著區分下面照片間的細微差異,看你能否辨識哪個是杜氏微笑,哪個不是。
微笑測驗:請指出哪個是杜氏微笑與非杜氏微笑。(作者提供)
數十項科學研究結果顯示出,根據眼輪匝肌的肌肉活動,劃分微笑類別差異的重要性。杜氏微笑的形態與不涉及眼輪匝肌活動的微笑,有許多不同處。杜氏微笑往往持續一到五秒,臉頰兩邊雙邊唇角抬起的程度通常相等。不涉及眼輪匝肌活動且可能意欲掩蓋負面狀態的微笑,也許出現很短暫(250毫秒),或很長的時間(如永遠掛在空姐和速食店員臉上的禮貌性微笑)。非杜氏微笑更有可能引起兩邊臉頰肌肉活動強度的不對稱。
杜氏微笑往往與額葉左前部的活動相關,我們在體驗正面情緒時,會優先啟動大腦中的這個區域。相較下,非杜氏微笑與大腦右前部的活動有關──該區域跟負面情緒啟動相關。當母親接近十個月大的寶寶時,孩子臉上會綻出杜氏微笑;當生人接近時,同一名寶寶則會戒慎地用非杜氏微笑迎向靠近的大人。
重要的是,多項研究發現,短短兩三秒的杜氏微笑與非杜氏微笑,不只在眼輪匝肌的肌肉活動上有區別,也與完全不同的情感體驗相連。例如,我的朋友也是創傷研究的先驅博南諾長期合作,我們採訪喪偶六個月後的中年人,請他們以六分鐘的時間,描述自己與已故配偶的關係。我花了一個夏天,解析這些敘述影帶中出現的杜氏微笑和非杜氏微笑,然後將喪偶者的這些杜氏和非杜氏微笑的測量值,與他們受訪時所說的愉悅、痛苦和恐懼強度連結—這是在參與者結束談論已故配偶後,立即收集到的資訊。
下表顯示參與者表現的短暫杜氏和非杜氏微笑,與隨後收集到的自我情緒報告之間的關連程度。正分表示他們在六分鐘採訪中,展現的特定微笑愈多,隨後愈強烈地感受到左側列出的特定情緒。負分則顯示相反狀況,即參與者的杜氏或非杜氏微笑愈多,他們感受到的該種情緒就愈少。星號表示觀察到的相關性在統計上十分明顯,不太可能出於偶發。
在自我情緒報告中,展現的特定微笑愈多,隨後愈強烈地感受到左側列出的特定情緒。(作者提供)
這些資料令人印象深刻的是,涉及眼輪匝肌肌肉活動的短暫杜氏微笑,與談話期間愉悅感的增加和憤怒、痛苦、恐懼的降低有關。相較之下,非杜氏微笑與相反的體驗模式有關──降低了愉悅感,但對負面情緒毫無減損。
杜氏/非杜氏的區別,是微笑分類上最重要的區別。杜氏微笑涉及眼輪匝肌肌肉,並伴隨高昂的情緒和善意,再加上其他動作時,人們可以傳達出不同的正面狀態,例如愛、敬畏和欲望。非杜氏微笑則意欲掩蓋某種負面狀態。艾克曼在《心理學家的面相術:解讀情緒的密碼》中,將非杜氏微笑解構成一連串令人眼花繚亂的笑容,包括痛苦的微笑、害怕的微笑、輕蔑的微笑和順從的微笑。
數十年前的夏天,我為那位一成不變的顧客送上他的四個漢堡和咖啡時,我很篤定自己那張青春期晚期的臉孔上,看不出任何眼輪匝肌的活動。對艾克曼來說,我是很好的研究案例;他應該能輕易地揭露我企圖以職業性的假笑,掩飾哪些負面的狀態──困擾、挫折、蔑視。等我終於下班、和朋友一起從岩石上跳入河流裡,相信本人臉上必然洋溢著杜氏微笑。受艾克曼分析啟發的各種研究指出,這些杜氏微笑是社交生活的黏著劑,也是令我緬懷那些無憂時光和友情的來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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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為達契爾‧克特納(Dacher Keltner),加州大學柏克萊分校心理學教授。本文選自作者著作《天生善良》(知田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