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國人不會因為你曾經的政績好棒棒,就忘記你所幹過的壞勾當
號稱「光州屠夫」的全斗煥,他在總統任內主導了「漢江綜合開發計劃」,這項龐大的工程不僅重塑了漢江的樣貌,也讓首爾擁有了今日令人流連忘返的漢江公園,成為市民休憩的重要空間。除此之外,他還果敢地廢除了持續37年的宵禁,點燃夜生活的活力;他讓彩色電視普及化,讓色彩豐富了每個家庭的日常;他還解除了對電影產業的限制,為長期受壓抑的大眾文化,帶來了發展的曙光。他任內竭力促進韓國國內的體育發展,舉辦了韓國首次的亞運,並成功爭取到1988年的奧運主辦權。臺灣人之前喊著「好想贏韓國」的職業棒球,也是在他任內開始推動的政績。即便任期之初面臨到了第二次石油危機,但他依然讓韓國保持高經濟成長率,並推動電子與半導體產業的發展,為韓國日後成為IT強國奠定了堅實基石。然而,在歷史的洪流中,有些事件猶如深埋於心靈之底的烈焰,無論歲月如何流逝,永遠燙人。
即便全斗煥在總統任內,有著不少令人激賞的政績,但是韓國人民不會忘記,他是靠著不法政變而奪得權力,而他對民主化運動的鎮壓,狠狠地讓無數同胞的生命,在動盪中戛然而止。韓國對於轉型正義的實踐,不會因為你曾經有過什麼好的政績,也不會因為你延續了經濟的高度發展,而放棄追尋。該承擔的、該負起的政治責任,韓國人追究到底。這本書將那段屬於光州人民的血與淚、怒與怨,轉化為文字的生命,展現了在專制壓迫下,對民主的吶喊與對真相的執著。書籍中的一字一句,呼訴著過去數十年來真相被扭曲、抗爭被抹黑的沉重事實。彷彿刻意在歷史的傷口上,撒下鹽與藥:既喚醒舊痛,又試圖讓傷痕結痂,癒合得更加堅實。
可以想像,出版這本書過程的艱難,不僅因為資料浩繁,更因為歷史本身的沉重,要求著最大限度的真相。而這份看待史實的態度,正是光州人民對於歷史與未來的共同承諾。作者之一的黃晳暎,直視著光州的悲劇,將自己對這段歷史的牽絆,描述得深刻且動人。他不僅僅是一名紀錄者,更是見證者、參與者,甚至是這段抗爭精神的傳遞者。他以犧牲和無懼的姿態,承擔起記錄那場歷史的重任,為我們展現了一種文學與歷史交織的力量。
地域情結有多「地獄」?不給你點教訓當我是空氣!
韓國全羅道與慶尚道間的地域情結,源自於古代百濟與新羅的對立。自1961年朴正熙發動政變掌握政權以降,韓國政治與經濟資源主要由慶尚道出身的勢力掌控,他們長期優先建設家鄉,導致全羅道在工業發展上明顯落後,區域差距日益擴大。1980年,當鎮壓部隊來到光州之際,光州居民間充滿各種臆測:「這些特戰部隊的軍人好像來自慶尚道……」「聽說就算殺光全羅道的人民也沒關係?」這種言論的廣泛傳播,反映了地域情結對韓國社會的潛在影響。在抗爭第3天,光州民眾即要求當局說清楚:「部署在光州的軍隊是不是只來自慶尚道,還有,這些軍隊是不是存心殺光光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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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來到光州參與鎮壓的,也不乏有出身自全羅道的軍人。但是,他們在軍中所受的教育,使得他們看到示威者拿著槍、保衛家園的模樣時,誤以為北韓武裝部隊真的已經滲透至南韓來,這些全羅道軍人心裡想著的是「保護家鄉,剷除一切共產黨活動」。當局就是利用這種資訊不透明的環境,成功點燃戒嚴軍心中的憤恨。光州人對他們而言,不是同胞,而是「殺之可也」的敵人。軍隊的暴行,加深了地區間的對立情緒,也對韓國社會造成了更加難以癒合的裂痕。書中道出,曾有一名女性站在十字路口,拿著擴音器高喊:「我既不是共產黨,也不是暴亂分子!我是一個善良的光州市民。」她的吶喊,不僅是對抗爭的宣告,更道出了光州市民因地域、身分被污名化的痛楚。這種地域對立的情緒,至今仍影響著韓國的政治與社會結構。
殘暴鎮壓的描述,每每讓人目不忍睹
書中對於軍人暴力鎮壓光州人民的描述,僅透過文字,便如親臨鮮血淋漓的現場,讓人心緒久久無法平復。「這種鎮暴棍很結實,非常重,就算稍微使力,如果你想舉起手臂攔它,也能打斷你的手臂。」「六、七名士兵在大腿中槍的申光錫的臉上亂踩,直到他昏迷為止。申光錫後來因此失明,成了盲人。」「有些屍體沒有頭,有些臉孔凹陷,有的手腳被剁,內臟外流。目睹這些慘狀的民眾無不全身發抖,悲慟難當。大多數死難者的面孔都已殘破得無法辨認。」那時的軍方,手持先進武器和裝備,冷血地展開「狩獵群眾」般的追擊行動。
他們用棍棒、槍托殘酷毆打,甚至直接向手無寸鐵的平民開槍射殺。這樣的暴行,不僅沒有壓垮光州人民的意志,反而燃起更炙熱的反抗之心。起初,光州人民僅靠赤手空拳進行抗議,但隨著怒火升騰,他們凝聚力量,組成「市民軍」,設法奪取武器,冒著生命危險與軍隊抗衡。而所謂的「市民軍」只是普通的市井小民,他們當中有上班族、有工人、有學生。這些平凡的身影,只因為共同的信念,而變得無比堅強。這場抗爭的背後,隱藏著無數人放棄安逸生活、捨身而出的勇氣。
記得有一次,我在光州遇見了一位當年參與「市民軍」的大叔。當年,他還只是個高中生,卻帶著必死的決心加入了反抗行列。我忍不住問他:「要跟戒嚴軍打,不害怕嗎?」大叔的目光變得堅定,像是穿越時空回到當年的那個時刻,他說:「當你親眼看見軍人對平民開槍、用刺刀傷人,那種憤怒會壓過所有的恐懼。那時候,誰忍得住?任誰都會選擇站起來反抗,我也不例外。」我又問:「對於那些開槍的軍人,你心中還存在著恨嗎?」他沉思片刻,語調變得平靜而沉穩:「隨著時間過去,我已不再恨他們。軍人只是服從命令,沒有選擇的餘地。真正的罪魁禍首,是那些利用軍人實現政治目的,事後卻將他們摒棄的軍方高層。這場抗爭的意義,不是反抗,而是在於守護民主。這才是最重要的事。」大叔話說得平淡,卻有一種深刻的力量。光州的血淚,不僅是傷痛,更是一段充滿勇氣與信念的歷史。
1980年5月20日,一名韓國士兵在光州毆打抗議民眾。(資料照,美聯社)
在冷戰的國際氛圍下,韓半島被迫一分為二,韓國成為美國民主聯盟的重要盟友之一。在美國的支援下,韓國逐步學習民主,復甦經濟,改善環境。然而,邁向民主之路的過程,並非總是平坦,風雨中仍存在著權力的爭奪,與對理念選擇的掙扎。當1979年朴正熙遇刺身亡,「新軍部」發動政變,企圖掌控國家,以維繫少數者的政治利益。此時,光州人民毅然站了出來,與心懷不軌的軍人集團對抗。他們心中懷抱著一個信念:美國身為長期支持韓國的民主盟友,必定會與他們站在同一陣線,共同對抗這個不公不義的「新軍部」集團。美國傳遞給光州人民的民主理念,是一種值得用生命捍衛的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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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現實的殘酷,常常使人們落入失望的深淵。在這場紛亂之中,美國的態度和角色備受爭議。美方雖未直接介入鎮壓,但其態度無疑對事件發展產生了深遠影響。根據書中提及的電文記錄,美國國務院在事件發生前,早已接獲有關韓國軍方計畫的報告,美國卻以「維護法律與秩序」為由,暗示不反對韓國動用軍隊鎮壓群眾示威。這顯示,美國的角色既是旁觀者,也是間接的參與者。美方的默許隱藏著對民眾苦難的漠視,也為韓國新軍部的鎮壓行動提供了國際背書,更讓全斗煥等軍人集團得以肆無忌憚地推進鎮壓計劃。
美國的冷漠讓光州陷入絕境,而絕境激起反抗。後來民眾以行動回應過往的不公,憤怒成了最強烈的聲響。1980年12月,光州的美國新聞處突遭縱火,兩年後的1982年,釜山的美國新聞處亦遭人放火。1985年5月,大學生更佔領了首爾美國新聞處,高舉布條表達抗議。這些激烈的行動,無不反映韓國人民對美國態度的不滿。光州民主化運動中,軍方的鎮壓引發血腥殺戮,而作為盟友的美國卻選擇沉默,默許了這場不義之行。韓國民眾怒火中燒,不僅針對現實的不公,也質問著美國對民主價值的真正承諾。美方的這一姿態,也反映出冷戰時期美國對韓國的戰略需求。當時,韓國被視為抵禦共產主義的前沿陣地,美國的核心目標是維持韓半島的穩定。所以,即便光州發生嚴重的人權蹂躪事件,美國更關注的是「政局穩定」,非平民的生命安全。
「加害者」也是受害者,戒嚴軍的心理創傷
正如前面那位參與過「市民軍」的大叔所言:「軍人只是服從命令…真正的罪魁禍首,是那些利用軍人實現政治目的的軍方高層。」儘管書中大部分的文字,訴說著戒嚴軍的殘暴與黑暗,但從書中,我們還是可以讀到少數戒嚴軍的溫暖與良善。書中提及一個故事:戒嚴軍隊無情地向巴士開槍射擊,巴士上有人死亡,有人受傷,受傷的人遭到士兵補槍身亡,然而,卻有一名士兵選擇放過了女學生洪錦淑(홍금숙)。那位士兵低聲地囑咐她:「如果有人問起,妳要說妳什麼都不知道。我告訴妳這些話,是因為我有一個與妳同齡的妹妹…」這位士兵的仁慈,讓洪錦淑成為「朱南村小巴士槍擊事件」的唯一生還者。多年後,她在1988年的聽證會上,以證人身份述說了這段倖存的經歷。
而就在事件經過41年之後,韓國KBS電視台製作了一部名為《我是戒嚴軍》的紀錄片。一位當年參與鎮壓的士兵崔炳文(최병문)站出來懺悔。他坦承他當年就在朱南村現場。他們向一輛巴士開槍,而為了確認是否有生還者,他登上巴士,發現唯一的生還者是一名女學生。身為一名必須服從命令的士兵,當年的崔炳文,並沒有太多選擇的餘地。而這數十年來,內心的煎熬沒日沒夜地煩擾著他,那些槍聲、慘叫、血泊的記憶如惡夢般揮之不去,讓他長年深陷恐慌症與憂鬱症的摧殘。
然而,在這痛苦的深淵中,他心裡唯一的安慰,便是記憶裡,那一刻的良知閃現,這也是他在漆黑過去中的一點微光。這微光,支撐著崔炳文走過那些內心煎熬的歲月,他或許無法改變過去,但那一刻的人性選擇,讓他在面對歷史時,仍能找到一絲自我救贖的力量。在紀錄片製作人的安排下,崔炳文與洪錦淑見面。兩人相見的那一刻,話語還未出口,淚水卻早已滑落。他們在歷史的傷痛中相視而泣,卻因而發現了另一個歷史真相……
我們都希望生活在一個更好的世界
國內介紹光州民主化運動的書籍不多,除了本書之外,讀者亦可從朱立熙的《國家暴力與過去清算》,從法律層面了解光州民主化運動的平反過程,朱立熙剖析了韓國如何以立法形式正視歷史傷痛,他於書中提及的「破壞憲政秩序之犯罪不受公訴時效之限制」與「成功的政變也必須受到法律制裁」,讓人清楚認識到,正義的實踐不僅止於社會輿論,還需要法律制度的強力支撐。而這本書則以時間為軸線,細膩地鋪陳光州民主化運動的背景、過程與結果。以嚴謹的敘事方式,將政治操作、媒體控制、軍事行動與群眾反應如拼圖般交織呈現,構築出一幅立體的圖像。其中的文字刻畫尤其細膩,無論是軍方殘酷鎮壓的血腥場面,還是市民們在絕望中匯聚的力量,書中都以鮮明的筆觸和深沉的情感,帶領讀者如臨現場。
當描述市民在恐懼與壓迫中,凝聚出團結的力量時,字裡行間透露著一股悲壯,讓人不禁為這段歷史中的人性光輝與堅韌動容。這部記錄光州民主化運動的作品,更像是一面歷史的鏡子,映照出民主與獨裁的角力、真相與謊言的較量。當全斗煥政權試圖掩蓋血腥鎮壓的真相,當極右派將光州人民的正義反抗,污名化為「北韓特工的煽動」,這本書卻不畏強權,以不屈的姿態記錄了那些用血與淚捍衛自由的篇章。歷史的真相或許會被權勢掩蓋一時,但無數人民的見證,終將使真相閃耀光芒。那些參與過、目睹過光州民主化運動的人,他們的記憶是一種力量,讓後人看見從黑暗中迸發出的光亮。
民主得來不易,自由永遠不會唾手可得。無論在哪個時代,當真相與正義被壓制,我們將可能再度步入黑暗。正因為如此,記住光州的故事,不僅是為了悼念過去的傷痛,更是為了提醒自己,在不公不義面前,每一次的沉默,意味著放棄對自由的渴望,每一次的妥協,代表著遠離對自由的嚮往。記住光州的故事,讓心中能保有一份警覺、一分清醒,只要還有人願意相信、願意努力,這個世界就有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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