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火線
五月十八日是個晴朗的春日,清晨的涼意很快化為朝陽的和暖。但光州市內的氣氛卻很冷清,大街小巷寂靜無聲,一片肅殺之氣。臨時從全羅南道內其他市、郡等地區派出所或分署調來的便衣警察,成群結隊守在各關鍵要地。人們只能面帶憂愁躲在後街暗巷,低聲交換著訊息。前天晚上照亮了這座城市的火炬示威還歷歷在目,但如今火光似乎一下子就熄滅了。市民們開始三三兩兩聚在錦南路一帶的繁華街道與市內各處,相互交流傳聞,就連路過的民眾也會駐足旁聽。雖然偶而能看到市民與警察發生口角,但大體上一切正常。
早上七時,為了進入圖書館的學生們在全南大學大門口遭到傘兵部隊毆打。這些學生並不關心「擴大戒嚴」等全國政治情勢的變化,他們只是專注準備就業或升學考試而已。五、六名被打傷的學生送往雞林洞的盧俊采外科醫院治療。隨著時間不斷逝去,越來越多學生聚集在正門前。其中有些學生想進圖書館,有些約在校門口集合準備郊遊,有些是為了來校園運動,但與這些不同的是,還有些學生是因為之前的約定而來:如果下達了停課令,就要於上午十時在校門口集結。學生們徘徊在傘兵部隊擋住的校門口,不肯離去。他們還不知道昨晚留在校園內的學生已經被帶走的事實。
全南大學人文社會學院三年級學生李光浩(二十一歲),在聽到緊急戒嚴擴大的消息後,提早趕往學校,打算收拾學生會活動相關的文件。他於早上八時到達校門口,遇到學生總會會長朴寬賢一行三、四人正從農學院方向走出來。他們只有交換眼神,示意彼此保重。
這時,第七空降特戰旅第三十三營第九野戰大隊第七連所屬的十一名士兵守在全南大學校門口保持警戒。但眼見學生越聚越多,第三十三營營長權承萬中校加派了三十名兵力守門。因為第七空降特戰旅旅長申佑湜准將預計將於上午十一時前來視察,權承萬中校產生了想盡快穩定校門口情勢的急躁心理。
到上午九時,李光浩發現聚集校門口的學生人數增加到約五十人。學生們列隊高喊著「解除戒嚴!」的口號,企圖硬闖軍人封鎖的正門。但經過幾次嘗試都沒能成功,於是只好喊著口號在校門前盤旋。到十時左右,學生人數已經破百,旁觀群眾人數也在不斷增加。一名軍官拿起擴音器,要求學生解散。學生們集結在校門前方的橋邊,開始靜坐示威。沒多久,學生人數又增加到兩百至三百人之間。示威群眾激烈地高喊「解除戒嚴令!」、「全斗煥下台!」、「解嚴軍隊撤退!」、「撤銷停課令!」等口號。
「開始突擊!」
權承萬用簡短、強烈的聲音下達了命令。傘兵隊員們發出可怕的喊聲,舞起大棒襲向學生,用棍棒亂打起來。與警察不一樣的是,他們毫不留情地往頭部打下去。瞬間就有許多人流血倒地。感到震驚的學生們沒想到士兵竟然真的出手鎮壓,他們很快逃進附近巷弄裡重整隊伍,然後開始丟擲石塊反擊。空降特戰部隊的隊員們也絲毫沒有退卻,不斷往前進逼,他們追著學生用棍棒死命地打。幾名被打得不省人事的學生被拖走。這場激烈的攻防戰持續約三十分鐘以上。手無寸鐵的大學生,對上受過鎮壓暴動與游擊戰特殊訓練,堪稱最精銳的空降特戰部隊,從一開始就是不合理的。
上午十時三十分,學生與傘兵隊員正在互相攻擊的時候,金漢中(二十歲)大聲叫道,「各位!我們應該前往道廳,不要在這裡繼續沒有勝算的戰鬥。」學生們接受這項建議,開始往市中心移動。當時在場的還有全南大學學生朴朦救(二十五歲)、李敦揆(二十二歲)、千英鎮(二十歲)、曹吉英(二十二歲),以及朝鮮大學學生朴采英(二十一歲)與羅正植(二十一歲)等。
在全南大學的後門也發生傘兵隊員使用武力鎮壓的情況,只不過情勢與前門不同。學生沒有聚集在後門抗爭,儘管如此,守在後門的傘兵隊員只要見到可能是大學生的過往行人就發動攻擊,並隨意抓人。軍人甚至衝上停下來卸客的巴士,把車上的年輕人拖下車來一陣亂毆。
上午十時,即將入伍服兵役的范振彥(二十一歲)因父親差遣,搭市區巴士前往購買農藥,他搭的巴士此時停靠了在全南大學後門的巴士站。當車門一打開,士兵突然衝進車內,開始毆打年輕乘客。二十多名乘客莫名其妙地被拖進全南大學。一名因腿傷而不能行走的女學生還被士兵強行拖走。做家具生意的張天洙(男,二十四歲)為了辦事,於十時三十分在全南大學後門的巴士站下車。他一下車立即被兩名士兵拉到警衛室,毫無來由地用軍靴踢他,並用棍棒一陣亂打。張天洙的雙手被抓住,在無法抵抗的狀況下頭部與腰部遭到重傷。後來在檢察機關的調查中,權承萬中校承認,第七空降特戰旅在事件初期過度鎮壓的事實:
「負責把守全南大學後門的第七野戰大隊高○○上尉說,『巴士上傳來嘲諷聲,所以哨兵衝上巴士,把幾個人拖下來,打了他們幾拳,讓他們跪在地上接受隊長的教育,然後才釋放他們。』當然,在教育的過程中,出於本能上的原因會毆打幾拳。」
1980年5月24日,韓國光州抗爭期間,學運示威者展示他們從軍警手中偷來的武器。(美聯社)
市中心的抵抗
當第七空降特戰旅在全南大學大門外追捕小群抵抗的學生時,有學生建議應該到市內,將戒嚴部隊已經控制校園的事實告知眾人。學生們互相高喊「在光州車站重新集結吧!」。四散逃竄的學生們開始三五成群,來到一公里外、光州車站前方的廣場。在重新整理好隊伍之後,他們決定以全羅南道廳前的廣場為目標開始行進。在經過長途巴士總站,到錦南路天主教中心的途中,一路上有人邊奔跑邊高喊著「解除戒嚴!」、「釋放金大中!」、「全斗煥下台!」、「戒嚴軍撤退!」、「撤銷停課令!」等口號。大多數市民這時還不知道金大中等人已經被捕。僅僅兩句話就足夠對他們宣告,期待民主化的渴望已經被維新政權殘餘勢力以及軍方的政變集團摧殘淨盡:
學生們在沒有遇到阻力的情況下一口氣走了三公里,於上午十一時抵達天主教中心。接著他們在成群結隊走向基督教青年會時,撞上鎮暴警察,於是改變路線,迂迴到忠壯路郵局。鎮暴警察這時已經駐守在忠壯路一街路口,用盾牌組成一道封鎖線。示威群眾於是分成兩股:一股直走向光州川,另一股轉入忠壯路二街。在此期間學生人數如滾雪球般持續增加。十一時二十五分左右,學生向忠壯路派出所丟擲石塊,砸破九扇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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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警察趕往光州川方向的學生,於上午十一時三十分左右在光州公園廣場稍作休息後,經中央路進入錦南路的天主教中心前方。兩到三百人隨即在錦南路靜坐示威。數以百計的民眾聚集在路邊觀看,但沒有人欣然加入。過了一陣子,示威人數增加到超過五百人。鎮暴警察包圍學生,向他們發射催淚彈,學生們的頭頂上畫出一條條催淚彈爆炸產生的拋物線煙霧。
學生們困惑地發現,警方的鎮壓方式與兩天前火炬示威期間的友好態度相比,已經出現一百八十度的反轉,變得十分粗暴。在錦南路兩旁駐足旁觀的民眾開始對警方發出噓聲,辱罵警方。警察人數遠遠超過示威學生,多人遭逮捕,但學生也堅持不退,儘管一再遭到驅散,卻一再重整隊伍,繼續抗爭。
就像漢城的光化門與市政廳前的廣場一樣,錦南路與全羅南道廳外的噴水池,直到今天仍是光州最具象徵意義的地方。市中心發生這些事情的消息,迅速傳遍了整個光州。
1980年5月27日,南韓軍隊「收復」光州,士兵拉走一具抗議者屍體。(美聯社)
出動直升機追蹤示威群眾
隨著時間的推移,情況對學生越來越不利。光州民眾儘管為學生感到憤怒,但不敢加入示威。逐漸被趕出錦南路的學生,決定避免與警方發生不必要的對抗,轉而到錦南路周圍找回分散的學生。中午十二時三十分,錦南路以北與以南的市區,情勢也出現類似變化。在錦南路走散的約三百多名學生在市立學生會館前重新集合,往東區不老洞的橋樑挺進。他們遇上從東區結隊遊行而來的另三百多名示威者。兩股人馬原本都以為只有他們在持續示威,當發現彼此從不同方向同時奮鬥時都發出了感嘆。示威隊再次士氣大振。
之後,示威隊伍湧向長途巴士總站,希望能將軍事政變以及學生公開抗議的示威消息傳遍到周圍的地方。學生們扯破嗓門喊出了口號。有些學生還直接走進候車室,對著等車旅客喊話,拜託他們回到地方後一定要廣為宣傳光州發生示威的消息。警察則包圍了巴士總站,還將催淚彈投擲進候車室內。示威群眾只好急忙向「大仁市場」的方向逃竄。
在警方驅趕下,學生示威隊伍通過巴士總站前圓環,逃往光州市民會館,這時一幕前所未有的奇景出現了:一架直升機加入追逐行列。很顯然,直升機上正在用無線電向鎮暴警察通報示威人群的位置。當時與示威群眾一起的全南大學學生林落平(二十二歲),在作證時指出,直升機颳起的風強大到可以把示威群眾驅散。示威學生分散逃入小巷,但都遭到警方阻截。有了這架直升機,鎮暴警察的行動似乎變得非常迅速。陸、空兩路協同鎮壓的作戰開始了。
警方用暴力行動把示威者一路逼到距離錦南路約一公里的雞林電影院,無數學生在這段過程中被捕,沒有被捕的幾乎全數逃逸無蹤。最後只剩下約二十人沒有散去。直升機繼續在上空盤旋,搜索學生示威隊伍的主力。
1980年5月23日,南韓光州的民眾聚集在死於光州事件的抗議者棺木旁。(美聯社)
第二條導火線
直升機加入搜索後在導致示威隊伍分散。這場示威很有可能就此畫下句點,像過去維新政權期間出現的幾次類似事件一樣。留在雞林電影院的最後一群學生躲進附近一間桌球場,以躲避直升機。儘管只有大約二十人,在那天下午,就像全南大學校門口首次的那場示威一樣,這群學生扮演了重新點燃反抗火焰的關鍵性角色。經過一番簡短的討論,他們同意於下午三時在忠壯路一街的市立學生會館(今光州學生獨立運動紀念會館)前再次集合。在向其他盟友散播這件消息後,他們稍事休息,進午餐,然後重新整隊。到了下午,市中心的商鋪察覺不對勁紛紛關門打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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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生自下午二時起開始再次聚集到市中心區以及光州公園前的廣場,一個小時以後,他們的人數增加到五百多人。此時,學生們和其他示威群眾會合,湧到了學生會館後方小巷。學生會館前方這時守著二、三十名警員,放鬆警惕地坐臥在幾輛載有催淚瓦斯槍的吉普車與車輛旁邊。這時人數已經破千的示威人群偷偷潛入已鬆懈的警戒網,然後用一陣石雨發動奇襲,把這些警察打得落荒而逃。示威隊伍拆了警車上的裝備,在座椅上放火,然後合力掀起警車。火焰直衝雲霄,示威者們歡聲雷動。
學生會館前的攻擊成功後,示威群眾士氣大振,敢於採取更果斷的行動。在那天上午,因警方追逐而不斷逃散、重整的過程中,示威隊伍學習到如何發揮機動性。隊伍行進時會以一人為先導指揮,後面跟著一人手持韓國國旗,然後是十餘名手挽著手、一起唱著歌的學生。這樣的編隊使有意加入示威的民眾可以很快加入示威行列。示威學生在整個下午的街頭抗爭過程中一直運用這套辦法。
這天下午的示威狀況,與上午已經大不相同。上午的示威參與人數只有五百多人,再加上未能及時應對警方的追擊,只能單方面遭驅趕。但從下午開始,示威人數大幅增加,示威行列變得更有組織,行動也更積極。警方激烈的鎮壓態度,也讓原以為能像之前火炬示威活動那樣,受到寬容待遇的學生憤怒異常。但直到這一刻,示威情況還沒有升高到需要投入傘兵部隊的地步。根據作戰記錄,戒嚴司令部與第二軍團司令部也都不認為現場情勢緊急。
當天上午十時,第二軍團司令官陳鍾埰接獲全南大學大門前戒嚴軍與學生發生衝突的報告後,立即帶著作戰參謀金俊逢,搭乘直升機從韓國東南部的駐紮地大邱飛往光州。在上午十一時抵達戰鬥兵科教育司令部、收到學生示威群眾擴散入市中心時,陳鍾埰下令全羅道戒嚴分部長尹興禎直接向戒嚴司令部報告光州情勢,並一個小時後,返回大邱。同時,第七空降特戰旅旅長申佑湜在短暫往返全南與朝鮮大學後,也前往戰教司。尹興禎根據陳鍾埰的指示,下令第三十一師師長鄭雄出動第七空降特戰旅,鎮壓示威。
下午十二時四十五分,鄭雄發布「第一號作戰命令」,令第七空降特戰旅準備向市中心出動,只留下最少的兵力在全南與朝鮮大學,保持對校園的控制。但鄭雄接到命令後沒有立即出動部隊,因為他認為情勢還沒有升高到警方無力掌控的程度。直到尹興禎催促他說,「為什麼讓你出動你總是不遵守命令?」,鄭雄在違抗不了上級的命令下,才派出了空降特戰部隊。
下午二時二十五分,鄭雄搭乘MD 500直升機親自飛往朝鮮大學,在校園裡與第七空降特戰旅第三十三營營長權承萬中校、第三十五營營長金一玉中校一起,與光州警察署警備科長開會。在打開光州市的地圖說明市內的示威情勢後,鄭雄下令於下午四時以前出動至錦南路。由於警方已經封鎖了全羅南道廳,因此第三十五營以忠壯路為中心,切斷左右兩邊交會的路口,第三十三營則從錦南路五街向道廳方向挺進,以驅散示威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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