計程車司機起義
晚上七時左右,無數車輛毫無預警,車頭燈全開,按著喇叭,從柳洞方向駛向道廳。走在最前面的是一輛「大韓物流」的十二噸重大卡車,跟在後面的是十一輛高速巴士與長途巴士,再接下來是兩百多輛計程車,擠滿了錦南路。二十幾名青年站在打頭陣那輛大卡車的車上,揮舞著國旗。巴士上也載著手持國旗的青年,甚至還有幾名持著木棒的年輕女子。整個車隊就像巨大的地震海嘯一樣襲來。已經在錦南路上與軍警激烈衝突整個下午、疲累不堪的示威者,見到這些車輛無不歡欣鼓舞,士氣大振。
這就是導致民眾抗爭加劇的第二個關鍵事件。如前所述,第一個事件是在十九日中午,錦南路天主教中心前那場沒有計劃、沒有組織的集體民怨爆發。但與這次的第二個事件不同,二十日晚上,大批車輛集結示威是有組織的。儘管這場示威也完全出於自發,事先也沒有預謀,但職業駕駛們眾志成城的集體行動凝聚著強烈的爆發力。這是民眾將他們的生命擲入歷史前沿的瞬間。他們的熱誠、團結與奉獻後來成為光州抗爭的標誌。沉潛、積壓了三天的民怨像憤怒的岩漿穿越地層爆發,蔓延光州各地街頭,一直持續到第二天凌晨天亮。
這場車輛示威始於二十日下午二時的光州車站附近,當時只有十多輛計程車司機聚在一起。「傘兵為什麼打死無辜的司機?我們只是在營業途中載客而已,犯什麼罪了嗎?」「他們這樣用棍棒與刺刀殺害我們,我們就應該停止營業,進行鬥爭。」司機們越罵越氣,不久聚集的計程車就超過二十輛。司機們於是想到應該組織起來對抗戒嚴部隊。由於工作性質使然,他們行駛在光州各地時,目睹的傘兵暴行比其他人多,本身也經常淪為傘兵施暴的目標。載受傷民眾赴醫的計程車司機被傘兵攔停,拖下車毆打,還因為協助所謂「暴徒」而遭到刺刀威脅的情況屢見不鮮。他們也比其他人更清楚,採取集體行動會為他們帶來很大的危險。
司機們決定全部先到無等體育場集合,然後分散到全市各地呼朋引伴。有些司機早先曾被傘兵毆打,腦袋上仍纏著繃帶。到傍晚六時為止,兩百多輛計程車抵達無等體育場。司機們將他們的車子整齊排好,交換至今目擊的事件以及有關司機受傷的消息後,隨即決定「帶頭突破軍方警戒線」。他們將毛巾緊緊纏在頭上,各自上車準備出發。雖然計程車是他們養家活口的唯一工具,但現在他們決定把自己的車當成攻城器,冒死發動攻擊。
從無等體育場出發的車輛分成兩支車隊朝道廳駛去。一支經由林洞路與柳洞三岔路口前往錦南路,另一支從新安洞全南大學十字路口到光州車站,轉往長途巴士總站方向,加入錦南路上的示威者。車隊在大卡車、高速巴士與長途巴士前導下,計程車緊隨其後。所有車輛同時打開車頭燈,鳴著喇叭,浩浩蕩蕩前進。卡車與巴士上的青年,揮舞著大面國旗。見到車隊逐漸衝向道廳,開著莊嚴的車頭燈,示威群眾無不熱血澎湃。不斷有人大喊「民主的司機終於起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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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處傘兵部隊的無線電對講機突然嗡嗡作響,像現場直播一樣,互相告知示威車隊的動向並忙於尋求對策,戰戰兢兢地應對。就在此時,兩名四十來歲男子走近在錦南路上負責保衛道廳的第六十一營營長安富雄中校,告知車隊已經從無等體育場出發,且目標是道廳。如果這個車隊突破錦南路的警戒線,道廳周邊地區將立即落入示威者的掌控。安富雄聞畢立即用無線電向旅部戰情室報告情況。他們下令安富雄不得讓任何一輛車穿過警戒線,但第六十一營沒有足夠兵力阻擋車隊衝鋒。讓安富雄非常鬱悶的是,戰情室的人似乎對街頭不斷升溫的情勢全然無知,他不得已只能再用無線電向第六十二營求援。經過協議,他們決定以錦南路的馬路中央線為界,從道廳往外看,第六十一營負責防禦錦南路右側,第六十二營負責左側。鎮暴警察則站在傘兵後方,準備發射催淚彈。傘兵躲入了錦南路兩側的巷弄裡,因為在這種情勢下,在道路中央構築路障只會造成大量傷亡。一名張姓情報官與一名鄭姓本部連連長自告奮勇,前往阻擋車隊。安富雄以兩人為中心緊急組織了一支特攻隊。周圍所有的建築物都已拉上鐵門,傘兵們除了路邊以水泥製作的盆栽外,已經找不到適合用來構築路障的東西。他們剛把三座水泥盆栽搬到馬路中央,閃著車頭燈的車隊已經在錦南路上出現。
1980年5月23日,示威者用公車封鎖光州市中心的主要街道,對抗防暴警察與政府軍。(美聯社)
示威者不惜與軍人肉搏戰
當車隊抵達錦南路時,與戒嚴部隊在警戒線鏖戰多時的市民喜極而泣,大聲歡呼。他們堅信有了這支巴士與計程車車隊生力軍助陣,打破僵局只是遲早的事。示威者手持鐵管、木棒、汽油彈、十字鎬、菜刀、鐮刀等,備妥可以丟擲的石塊,掩護車隊一起衝鋒。
安富雄估計,傘兵架設的盆栽路障可以擋住巴士與卡車這類大型車輛。至於可以穿透路障縫隙的計程車等小型車輛,他得用辣椒噴霧車進行攔阻。就在他調派辣椒噴霧車輛防堵路障之間的空隙時,巴士與卡車也已逼近至眼前。傘兵開始發射大量的催淚彈,辣椒噴霧車也像要將示威者全數窒息一樣全力噴灑氣體。瓦斯罐打破擋風玻璃與車窗,把催淚瓦斯直接射進計程車與巴士。衝在車隊最前面的是一輛隸屬「光電交通」公司、全羅南道車牌號5-Ah 3706的巴士,它大開車頭燈,在示威者掩護下朝警戒線衝去。司機在巴士穿過催淚瓦斯的濃霧、見到水泥盆栽迎面而來時嚇得緊急煞車,往右急轉,巴士在撞上路邊大樹後停了下來。就在這時,一名特攻隊上尉的張姓傘兵衝上來用鎮暴棍擊打巴士擋風玻璃。四名特攻隊員旋即打破玻璃,往車內狂扔催淚彈。幾十名傘兵隨即上前砸爛巴士,進去拖出司機與車上九名二十多歲的年輕人。這些人被拖出來時已經手腳癱軟,幾乎失去知覺,但傘兵仍然繼續踹他們,並用棍棒毆打。之後他們被送交警方,不久便被關進道廳。
金英南(二十三歲)在地下商業街工地附近與另幾名示威者一起登上了這輛領頭的巴士。他在車上見到守在道廳前的傘兵朝巴士靠近,發射催淚瓦斯罐。由於車隊緊跟在後,巴士無法掉頭,當然也無法逃出車外。傘兵用棍棒擊碎巴士車窗,射入催淚彈。被催淚瓦斯嗆得暈頭轉向的示威者掙扎著跳出車窗外。金英南也滿臉鼻涕跟淚水、從一扇窗口爬出來,接著馬上遭到傘兵無情踐踏。他記得的最後一幕是自己被拖到錦南路二街的韓國第一銀行前,隨後就失去意識。
因為車輛屏障的設置,車隊自然而然慢了下來,無法繼續向前。五百多名民眾想拯救車上的司機與示威者,大聲喊著衝向傘兵。傘兵隊員痛下毒手,把他們打得四處逃竄。一名中年婦女甩開傘兵的阻擋,帶著藥品與濕毛巾趕過去救助傷患。在見到滿街遍地一攤攤血跡之後,她哭喊道,「看看這些血!你們還有臉自稱是韓國的國軍嗎?」說完就昏了過去。後面車輛的一名司機,因無法忍受催淚瓦斯,產生眩暈和窒息,在距離戒嚴部隊約二十公尺處就停下了車。從車上下來的示威民眾困在瓦斯的煙霧中,迷失了方向。那名半昏迷狀態的司機遭傘兵亂棒敲頭,毫無抵抗,應聲倒地。跟在後面的司機棄車躲避,但至少有二十多名市民被軍警帶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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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程中甚至有些傘兵隊員曾設法阻止濫用暴力的鎮壓行為。《朝鮮日報》月山洞支部的李相鉉,在搭計程車前往位於錦南路二街東區辦公廳三樓的報社辦公室時,在錦南路上剛好被夾在示威車隊中,無法移動。當時三名傘兵打破後車窗,把他拖下車來,對他的兩條手臂、背部、與兩側膝部一陣毆打。這時正好路過的傘兵部隊長官勸阻這些隊員不要再打了,然後走向倒在地上的李相鉉,要他快點離開。
1980年5月20日,一名韓國士兵在光州毆打抗議民眾。(美聯社)
警戒線上傷患不斷增加
原本掩護車隊的示威民眾開始在街上亂竄,躲入小巷向軍隊丟石頭。但傘兵毫不猶豫往前推進。車隊陷入一片混亂,互相撞擊推擠。街上兩百多輛車的擋風玻璃、車窗與車燈全數遭傘兵搗毀,無一倖免。繼續抵抗的示威者被軍隊逼退至車隊尾巴,展開肉搏。幾十名市民被拖進道廳。當幾百輛車駛向警戒線時,林在九(十六歲,高中學生)站在全日大樓前觀看。催淚瓦斯煙霧越來越濃,他與友人躲進一輛路過的計程車。不到五分鐘,傘兵就開始進攻。林在九躲到座椅底下,但傘兵打破車窗,逮到了他,把他押到基督教青年會大樓前,那裡已經押了三十多人。傘兵強迫他們做「元山爆擊」(一種只用頭與腳支撐身體的軍隊體罰),然後把他們帶到道廳,將他們一頓毒打。林在九的臉被打得腫脹到不成人形,連自己都認不出自己。隔天下午,在道廳前發生槍擊事件,傘兵與警察撤出市中心之後,林在九扶著自己斷掉的手臂,拼死翻越道廳後牆,終於逃生。
混亂與喧囂持續二十幾分鐘。一大堆車輛引擎沒有熄火,直接停在馬路上。車輛與車輛間躺著數不清、不斷哀嚎的傷者,有的頭被打破,有的肩胛骨脫臼。傘兵取下這些車輛上的鑰匙,交給鎮暴警察。兩名二十來歲、穿著巴士車掌制服的女性,對著一名三十幾歲、腦袋被砸扁的巴士司機的屍體哭著。示威者抬走傷患,呼叫救護車的嘶喊聲此起彼落。示威隊伍對錦南路發動的正面攻勢最終未能打破傘兵警戒線。安富雄後來向檢方作證時說,當時有傳言說四名傘兵已遭巴士撞死,因此「被車撞的恐懼在傘兵之間滋長」。這場車隊衝鋒雖以失敗收場,但成為光州抗爭的一個轉捩點。從這一刻起,傘兵部隊也開始為自己的生存而戰,他們也開始恐懼,無法安然入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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