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 年夏季我的羌族地區勘察之旅,主要目的是了解整個地區的梗概,並設法選個最適合的田野調查點。依據我在美國所習的社會人類學,這最好是個與外隔絕的,由經濟生產、社會組織到宗教信仰皆自成體系的一個村落。後來我聽說,松潘小姓溝埃期村便是最偏遠的一個羌族山溝村寨。埃期村也是毛老師(克木杰)的家鄉﹔他是我在羌族地區最早認得的幾個朋友之一。
埃期村所在的山溝稱埃期溝,這是小姓溝的一個支流山溝。裡面有三個寨子﹕潔沙寨、白花寨、背基寨。我首次到埃期村那天,由於一夥人同行,我們到達溝口時天色已暗。先是一行人走錯路,到了陽山面的潔沙寨。潔沙寨的人送我們到陰山面白花寨時,已是晚上十一點了。進了門不免客氣寒喧一番,毛老師的母親還替我們煮了些東西吃。最後我被安排睡在一個小房間﹔昏暗的燭光中,我隱約看到房中零亂的堆著些農具、馬具,屋角有幾罈酒,屋中瀰漫著濃濁的煙薰味。這就是寨子裡的房子,我終於住進了一個偏遠的羌族村寨,可能是從未有外人到訪的寨子。雖然床上的氂牛氈有些粗糙,雖然塞著羊毛的被子帶著些異味,然而我卻在自己的人類學異邦想像中興奮得許久未能成眠。
第二天早晨醒來,一張開眼,面前的景像卻讓我愣住了—我見到的是,天花板上貼的台灣青春偶像林志穎的大幅海報。我感到失望、荒謬,又覺得好笑。就在如此的百感交集中,我從典範人類學之夢中驚醒過來。後來我才知道,那是朗綽的房間﹔朗綽是毛老師的妹妹,那年只有12 歲,與台灣、大陸、香港許多小女孩一樣的崇拜影星偶像。雖然後來埃期溝仍是我經常造訪的地方,但更多的時間我由一個溝尋到另一個溝,嘗試由多元差異中認識 「羌族」。
溝中的世界
埃期溝是個小型的羌族溝谷。青藏高原東緣的 「溝」,指的是一條小溪及其兩岸高山共同形成的帶狀河谷。深長的溝,如茂縣黑虎溝、理縣蒲溪溝,可蜿蜒達數十公里,裡面有三、五個大村,每一村又有三、五個寨子。小型的溝便如埃期溝,只有一個村,三個寨子。羌族寨子大多建在半山上,埃期村三個寨子的海拔高度約在2700 米左右。座落在陽山面的潔沙寨也稱三組。陰山面的白花寨是為二組,背基寨是一組,這兩個寨子位置十分接近,所以關係特別密切。在這樣的山上,人們在寨子周圍開墾山田,種植小麥、青稞、蕎麥、馬鈴薯、玉米等作物,並在山林間的草地放羊,在高山頂坡草場放養馬與氂牛。由於地勢高寒,植物生長季節短,山田的單位產量很低。
農事主要由女人負責,男人只在春秋兩季農忙的時候下田幫忙。1990 年代我所看到的埃期溝,當地農事的特點是,每一家都要種十數種或更多的作物。這樣做是為了避免風險﹔在這兒,生計安全甚於追求最大利潤。一年中有些作物可能種失敗,但只要幾種作物有收成,一家人便可得溫飽,這是最重要的考量。然而這也讓負責農事的婦女在一年大多數時間皆終日辛勞。
(相關報導:
王明珂專文:集體恐懼、猜疑與暴力,不只存在於我們這時代
|
更多文章
)
村寨正上方的森林,通常是不能砍伐的神樹林﹔這是對泥石流的恐懼產生的信仰。更高的山林才是人們撿柴、撿菌菇、挖藥材與打獵的地方。在林子裏或在林間的草地上牧羊、牧豬、撿菌子,這多半是小孩的工作。年輕人在4、5 月時入山挖蟲草,6、7 月入山挖藥。經常幾個人結夥入山,在山中住上一個月或更久。挖藥的青年人帶乾糧上山,在林子裏搭個草篷,晚上就睡在裏面。草篷外築個土窯;有些藥材就地烤乾才帶下山去。過去他們此時也順便打獵,但現在動物少了很多,槍也繳了,打獵非常的少。夏天在大山林裏,採藥的人以呼嘯聲彼此聯絡,也藉此知道哪些地方已經有人在採藥,以及這些人是不是本溝本村的人。
沿著溝往深山去,或翻越村寨後的山頭進入大山,到處都是成片的森林﹔大多數為松木林,分佈在海拔約 3000 至4000 米間。高山上有些地方長了整片山坡的山杜鵑,當地人稱之為 「羊角花」。四、五月羊角花開的季節,山上一片片乳白、水紅、桃紅的羊角花煞是好看。
據老年人說,過去松林密得不見天日,林中是各種獸類、野禽的天下。除了作為國家一級保護動物的大熊貓、金絲猴與牛羚外,還有馬熊、棕熊、黑熊、土豹子、金錢豹、小熊貓、豹貓、獐子、麂子、鹿、狼、豺狗、野豬、土豬子等。經常可獵得的野禽有野雞、貝母雞、石板雞、聒聒雞、馬雞、松雞、金雞。埃期溝有一位羌族老人,半邊臉殘缺﹔這是他年輕時與一頭豹子近身搏鬥留下的痕跡。由於濫獵、盜獵嚴重,目前野禽、野獸都十分少。
森林上方接近高山頂的緩坡是高山草原,高度約在海拔3500 至4000 多米間。埃期溝接近松潘高原,愈是這樣接近高原的山溝,附近山頂的坡度便愈平緩,也就更適於牧養氂牛。埃期溝村民的馬與氂牛,整年都放養在高山上。讓牠們自己覓食,生養幼畜,抵抗老熊、狼、豺狗的侵襲,所以這兒的氂牛比牧區藏民的牛要野得多。有生人靠近時,公牛便圍成個牛陣來保護母牛與小牛,此習性與野牛無異。春耕時,村民會到山上牽一兩頭馴良點的牛來耕田。冬季每當大風雪來臨前,馬主動成群下山,回到較低海拔的村寨主人家中,但氂牛還是留在山上。秋冬時,牽幾頭牛馬下來賣,為村民帶來一些收益。過去牛馬放在山上不常需要人照顧﹔幾家的牛馬養在一起,各家輪流派人隔數周或一個月上山察看一次。1999年長江上游普遍施行退耕還林後,大家對草場爭得凶,盜牛盜馬的人也多了,所以閑下來的年輕人幾乎天天都要上山護牛。2000 年我騎馬上山時,在許多地方都須下馬移開橫在路上的柵欄﹔這是為了保護本地草場的新措施,也是過去從來沒有的事。
杜杰的家人
杜杰是毛老師的父親,我一般稱他 「阿各」﹔羌族一般稱父親輩的人 「阿各」,也就是叔叔的意思。杜杰的漢話說得不好,有好長一段時間,我都很難聽懂他說的話。但我知道他希望瞭解我這個外地人,就像我想瞭解他一樣。常常我們坐臥在火塘邊,他手裡不時撚著一串佛珠,很感興趣地聽著我與村民們的談話—所謂田野訪談。
(相關報導:
王明珂專文:集體恐懼、猜疑與暴力,不只存在於我們這時代
|
更多文章
)
毛老師的媽媽熱米他是個獨生女子,杜杰由鄰近熱務溝來上門﹔上門也就是入贅的意思。熱務溝的村寨居民都是藏族,像他這樣由熱務溝來上門的藏族在埃期溝有好幾個。我曾經問過他一個笨問題﹕你是藏族,為什麼會到羌族地方來上門?他的回答是,從前他不知道自己是藏族。他的村子屬於 「羊部落」,許多人病了,他逃出來,逃到這也是 「羊部落」 的埃期溝白花寨。後來我逐漸瞭解,我們所關注的 「民族」 認同與區分,過去在這兒並不存在或並不重要。在這兒,重要的是佛教教派的認同與區分,特別是黑教(苯教)與黃教。人們以漢話說的「羊部落」,本地話說就是 「察合」﹔經輪逆時針轉,六字真言為 「嗡麻智麼耶薩理嘟」,所以又稱 「嘛智」。「牛部落」 本地話稱 「博合」,經輪順時針轉,六字真言為 「嗡嘛呢唄咪吽」,又稱 「嘛尼」。前者是黑教,後者是黃教。
我每次到埃期溝都住在杜杰家。他平日事不多,春季與初夏上山採藥,然後到松潘去賣藥材,偶然也上山看看放在山上的牛馬。在一天或一年中,他做得最多的事可能是敬菩薩。除了早晚膜拜、參加鄰近各寺廟的廟會外,走在山上也經常看見他祭拜各個山神。近年來祭本地大山神 「革日曩措」,參加的人愈來愈少,且只在村寨外較近的山邊祭拜。聽毛老師說,今年只有杜杰一個人上到神山底下。
他的妻子,熱米他,如同深溝中大多數的村寨婦女,終日屋內屋外忙碌著。尤其是田裡的事,多由母親帶著女兒來做。有些老輩村寨婦女,一生中沒出過本村寨這條溝﹔一個極簡單的理由便是,每天都有活要做。1990 年代我在那兒時,熱米他雖去過幾趟松潘城,但其它地方也去得少。我聽她說,剛結婚時她與杜杰騎馬到黑水,到那兒的親戚家耍了幾天﹔那可能是她此生中少數的幾次遠行。聽她說話,我感到很吃力,原因是她的話中有許多 「反轉話」。本地漢人稱藏、羌族說的 「反轉話」,指的是將動詞放在句子結尾的一種本地四川話。譬如,熱米他常說我,「你那麼大個子,飯只一碗吃呀﹗」
勒布策烈是杜杰家的老二,年少時在村中以個性粗暴著稱。他經常在外打工,很少回家。我第一次到埃期溝時,他正好回到家中。在他面前,毛老師另外兩個弟弟顯得有些畏縮,可見常吃他的虧。他懷中抱著一隻貓,坐在我身邊,一邊撫著貓背,一邊對家人抱怨著﹕貓這麼大了,為什麼還不抽懶筋。他把貓尾放在自己口中﹔我還弄不清是啥回事,一霎間只聽得貓發出一聲尖慘的哀嚎,從勒布策烈懷中掙脫,似箭般從最近的窗口竄走。勒布策烈從口角邊拿下一小截血淋淋的貓尾,後面還拖著幾條像沾血的粗棉線般的 「貓懶筋」。他拎著 「貓懶筋」 在我面前晃著,說,貓不抽懶筋就不會抓老鼠。這是勒布策烈給我的第一印象。
勒布策烈有個女兒,那時在家裡讓母親熱米他帶著。小女孩一歲七個月還不能走路,整天在屋內爬來爬去。吃飯時,大人們把一碗麵或烤餅放在地上,她就爬過來吃﹔往往是貓搶先過來吃,女孩爬過來將貓趕開,漆黑的手抓起餅或麵便往口裡放。有時我與同來的周老師實在看不過去,便跟毛老師說,你們怎麼能這樣子養小孩。毛老師外號氂牛,長得很魁梧。他笑答道,「我不也是這樣長大的!」
1998 年春節期間,我與周老師在茂縣等著與勒布策烈碰頭,一同到他家去。一連三天找不到他,於是我們自己往埃期溝去。轉了幾道車,我們終於來到埃期溝口。吊橋前的草坪上,朗綽與她表妹牽著馬正等著我們。她們說,初三、初四她們都牽馬下來在坪坪上等我們,沒等到。這一天,初五,杜杰拿念珠算了算,說,勒布策烈不會回來,但王先生、周老師會來。所以兩個小女孩又牽馬下山,果然接到我們。有了這次神奇的經驗後,我總覺得杜杰深不可測。每次我離開他家,送我走到一處崖邊時,杜杰都要我止步。然後他先到崖邊,手持柏枝上下比劃,口中唸唸有詞。毛老師說,阿各為我的旅途祝福。
(相關報導:
王明珂專文:集體恐懼、猜疑與暴力,不只存在於我們這時代
|
更多文章
)
毛老師最小的弟弟,俄麼澤,小時候給我的印象是瘦小畏縮。尤其每當我到他家時,毛老師自然也陪著我回埃期溝。這時毛老師總要狠狠地罵他,為的都是他書讀不好。後來我大約有兩年沒到埃期溝,再遇到毛老師時,我一一問起他的家人。說到小弟弟,他嘆口氣說﹕沒辦法,不是讀書的料,我們只好讓他在家幫忙種地,反正爸爸媽媽年紀也大了。2000 年我到埃期溝,走到離毛老師家約還有一里路的地方,聽得對面山上傳來一長聲呼嘯,遠遠地似乎見著一個人從高山頂坡往下邊奔邊滑。我到了毛老師家剛坐下,一個高大粗黑的年輕人手持長土槍大步跨入家門。剛由山上奔下來,他一面喘著氣一面對著我笑。我真不敢相信,眼前這看來爽朗自信的年輕獵人,便是從前經常為了不喜歡讀書而淚汪汪的瘦小孩子。
年年我到羌族地區,都要儘量設法到埃期溝走一遭,即使不能去也要打探一下是否毛老師的家人都安好。山溝中的生活,在我這外地人看來,經常都有些新鮮事。有兩年阿各的牛接連遭狼害,於是阿各設陷阱用炸藥炸死一頭狼。又有一年,阿各在家中與一隻入侵偷雞的豹貓格鬥,他抓住那貓,把牠壓在門板上,大聲喊人來。毛老師的二弟,黨他,聞聲拿了一根木頭門閂前來,狠狠的往豹貓頭上敲。這時聽得阿各一下喊 「打!打!」,一下又叫 「莫打!莫打!」 弄得大家莫名其妙。原來是那豹貓咬住他的手指頭,黨他一棒敲下去,將豹貓的牙釘入了阿各的大拇指。這豹貓的皮毛,目前還在我家中珍藏著。
高山草場
埃期溝中到處景色都很美,但最讓我懷念的還是山頂上的高山草原。1995夏季我便上去了兩趟。白花寨大約海拔高度已有2700 米,由此往上攀約千餘米,山的坡度愈來愈緩,但空氣愈來愈薄,所以走來十分吃力。穿過一些松木林後,來到山頭上和緩起伏的高山草原。夏季地上鋪滿了各色的野花,每片山坡都常有一種優勢花草,所以從一片山坡到另一片山坡,大地像是變換著各種花色的地毯。由於高山上空氣稀薄,每次我都對自己說,年紀不小了,這應是最後一次上來了罷。
高山草場上有一個海子﹔本地人用漢話稱高山湖泊為海子。第一次上到海子邊上,或因為它的美讓我態度有些輕佻,或因為我這個外地人出現得太唐突,一片烏雲過來就突然下了陣大雨。後來毛老師告訴我,到了海子邊上,不能嘻笑喧嘩,要心存虔敬。許多羌族山溝都有海子,這是本地村寨民眾求雨的地方。埃期的人告訴我,在海子上求雨靈驗得很﹔經常儀式還沒做完,人就要奔跑躲雨了。還有便是,在海子邊上將一把地上採的花草撒在水面上,若花草停在原處或往海子中間漂去便是好的,若花草漂向岸邊,便表示人做過壞事,或近期將有禍事臨身。
2001 年夏季,我與俄麼澤、毛老師、周老師等一同騎馬上山,帶著營帳與炊具。我們刻意繞路,經過一片斤斧未入的森林。林子裡古木蔽天,林子裡到處是橫躺著的巨大倒木,上面覆著深苔,腳下是如厚地毯般的陳年累積敗葉枯枝。穿過林子時,俄麼澤挖了些中藥材,揀了不少菌子。上去高山草場,我們在一小片松林邊紮營。夜晚大家在星空下烤臘肉、菌子,喝白酒。清晨天還微亮,我就被鳥鳴聲鬧起來。鑽出營帳,在微亮的晨曦中,山頂草坪的坡邊呈現一道微帶弧形的地平線,我們的馬正在那地平線邊優閒地低頭吃草。這兩天唯一遺憾的是,俄麼澤帶了獵槍與狗,我們卻什麼也沒獵到。因為上山時一頭公狗跟了上來,追求俄麼澤的狗。一路上,我們騎在馬上幾度看見路邊有野兔竄出來,唯有那兩隻正在談情說愛的狗什麼也沒看到。
山神與地盤神
上高山草場,要沿著坡度較緩的山稜往上攀。經常到了一個視野開闊的山脊,便可見到一個亂石砌成的石堆,上面插著一些大小樹枝。這是山神的標誌,當地稱 「喇薩」,以漢話稱 「塔子」。埃期村的人在山上經過 「喇薩」,無論是不是本寨的山神,都要插上一根樹枝以示敬拜。
(相關報導:
王明珂專文:集體恐懼、猜疑與暴力,不只存在於我們這時代
|
更多文章
)
95 年夏天的一個晚上,我坐在毛老師家的火塘邊,聽一位背基寨的老人說「山神」。以下是我根據錄音寫下的,當時他講的一番話﹕
山界,我的土地是從那裡到那裡。山界界長,其它沒有什麼神秘的東西。祖祖輩輩,幾千年幾萬年留下來,這個不能忘。這個山坡是怎麼傳下來的?為什麼要敬它?敬的目的是為了保護自己的地盤。我們一組的是 「學都」。大菩薩,那就是一轉囉﹔那便就是兩個組的菩薩,學務喇薩。(山神菩薩)保護界線裡的人。有近的界線,有遠的界線﹔有近的菩薩,有遠的菩薩。塔子有具體的名字。一、二、三祖共同的菩薩就就是雪寶頂,都如,那是包括所有藏族、羌族整個松潘縣的菩薩。敬酒以前都要敬都如,和卓都如。
他是說,一組(背基)的山神是 「學都喇薩」,一組與二組合祭的山神是 「學務喇薩」,三個組共同祭的更大山
神是 「格日曩綽」,更大、更遠方的大山神是整個松潘藏羌族都要敬的 「都如」(雪寶頂山)。他說,山神保護界線裡的人,這是對山神信仰十分精準的解釋。在埃期村這樣狹小而資源有限的地方,大家 「分地盤」 是極普遍的事。一個寨子有一個寨子的地盤,一條溝有一條溝的地盤,山神便是這些地盤界線的維護者﹔便如那老人說的,有近的界線有遠的界線,有近的菩薩有遠的菩薩。而且,經常山神的標誌 「喇薩」 座落的山脊,便是祂所保護的地盤邊界所在。
祭本寨山神可凝聚一個群眾,並藉以強調大家共有的資源領域與界線。一組、二組年輕人說,埃期溝的三個寨子的民眾平日相處融洽,但當一組、二組共祭 「學務喇薩」 時,不知為何,特別容易與前來看熱鬧的三組年輕人發生衝突。我對此的理解是,因為此時人們的 「界線」 感十分強烈,因而對界線外的人也就易有敵意。雖然如此,平日人們一般都會尊重他人的山神﹔在山上經過別人的「喇薩」 也要致敬,這表示自己知道並尊重別人的地盤。許多重要儀式開始時,主持儀式的長老要開酒罈請神。此時他們要念開罈詞,將本地附近與遠方所有的山神都請來共享。這個儀式,象徵著在本地大家都知道彼此的神,也尊重各個神所守護的村寨地盤邊界。
埃期溝中除了有三個寨子之分外,各個寨子內還有些人群與地盤區分。譬如毛老師家所在的北哈寨,裡面又分為 「北哈」 與 「梁嘎」 兩個小寨子,各有各的地盤,各有各的山神。「北哈」 小寨內又有措河、木佳、戈巴戈、羅窩等地名,這是更小的地盤,每一地盤內只有兩戶到五戶人家。同一地盤內的幾戶人家經常是一個 「家族」,祭同一個地盤神,這也就是家神。毛老師家的小地名叫措河,家神是 「察阿德格母西」。
杜杰對我說,外頭的人來到本地,在一個地盤的老地基上蓋房子,就歸這兒的地盤神管,他就要敬這個神。因此供奉同一個家神的人,關係密切,但大家不一定有血緣關係。相反的,親兄弟姊妹,由於出嫁或上門而供不同的家神,因此經常屬不同家族。如杜杰自己,來自於熱務溝,那兒的藏族習俗與這兒相同。他說,老家熱務那地方有30 多個家神,他家的神叫 「主搭卡哈」,但他來了這裡就敬這裡的家神了。毛老師對此有一種很準確的說法﹕「我們的家族是跟著地域劃圈圈,而不是跟親戚劃圈圈。」 人們常說,遠親不如近鄰。但埃期溝的人才是這句話的實踐者﹔在這兒同一 「家族」 的人永遠是近鄰。
既然地盤與親戚關係分得那麼清礎,那麼,到別人的地盤上去挖藥、打獵是否絕對不可以?事實上,並不盡然。由於同寨的人一般不通婚,或同家族不通婚,所以羌族村寨民眾的姻親常是鄰村或鄰溝的村民。村寨中一些交遊廣有領袖氣質的人,更經常與外地羌族或甚至鄰近藏族人 「打老根」。打老根,也就是結拜把弟兄。有時羌族村寨民眾挖藥、打獵走遠了,到了別人的地盤。當地人來找碴的時候,他們便要說,我們寨的某某人與你們某某人是親戚或老根。以此要求寬容、許可,通常便能解除危機,或最多入侵者被訓斥、驅離,不致發生嚴重衝突。
*作者王明珂,哈佛大學博士,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特聘通信研究員,台師大講座教授,中研院院士。研究領域為中國民族、游牧社會、族群認同與歷史記憶。曾長期在青藏高原東緣從事結合史學與人類學的羌、藏族田野,建立由邊緣理解中國之方法基礎。本文選自作者新著《尋羌:羌鄉田野雜記》(允晨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