訪問史上第一位獲得日本芥川獎台籍作家李琴峰,我先自首:認識她以前,竟憑她名字中的「峰」字以為她是男性。她笑著說,只有中文圈的人才會這麼覺得,因為「琴峰」的日文發音Kotomi,絕對沒有人會認為是男生的名字。這是她為自己起的筆名,koto是「琴」這個她一直很喜歡的字,而mi若翻譯為「美」,似乎有點菜市場名,她想到王國維的〈浣溪沙〉:「試上高峰窺皓月,偶開天眼覷紅塵,可憐身是眼中人」,寫的不正是小說家的處境?既站在高處俯瞰世界,又身在紅塵中,於是便取了「峰」這個字。
她的簽名,「峰」的最後一豎拉得長長的,力透紙背,給人一種堅毅感;以第二語文寫作,接連獲獎,這背後肯定是長年的努力。李琴峰早就是文藝少女,十五歲起自學日文,在台灣也寫作,卻是旅居日本後以日文寫作開始綻放光芒,她自己是怎麼看這樣的發展呢?她低頭沉吟了半晌:「是日本發現了我…」。台、日環境不同,日本文學領域發掘作家的體系有其歷史,而台灣相對欠缺。日本讓她創作更為自在、提供更大的發表空間,「只要有一定水準的作家可以靠寫作為生。」
她講了句日語,意思是如彗星一般,類似中文的橫空出世,「世人可能是這樣看我,但其實並不是這樣。我在初中時就自學日文,經過長時間鍛鍊,到日本唸研究所、工作都是累積,開始用日文寫作,只能說人生很多際遇都是偶然…」
《生之祝禱》:出生意願確認的「合意出生制度」
李琴峰在台灣出版的最新一本小說《生之祝禱》,和獲得芥川獎的《彼岸花盛開之島》,都帶著奇幻的色彩,做為初識作家的讀者,閱讀她的作品讓我好像發現新大陸般地興味盎然;進入《生之祝禱》描繪的未來世界,「合意出生制度」已經在日本立法,生孩子必須獲得胎兒本人同意,否則觸犯「出生強制罪」,故事非常吸引人,讓我想起她在芥川獎頒獎典禮演說的第一句話就是:「我真希望自己沒有生下來。」
能由自己決定是否出生,將會是個怎麼樣的世界?《生之祝禱》一書是李琴峰對「出生」這件事的深刻思辨之作。(聯合文學提供)
李琴峰獲獎的2021年芥川獎頒獎典禮,因為正值疫情,典禮不若以往盛大,記者以聽講形式安靜聆聽。「我真希望自己沒有生下來,聽來似乎驚天動地,但對我而言是再平凡也不過的表述。太宰治在《人間失格》寫著:『身而為人,我很抱歉』,但我不是抱歉,因為並沒有決定要生下來,所以沒必要感到抱歉。希望自己沒有生下來背後的思辨是:二十一世紀重視人權、自主權、自主意識和自我決定,但我們卻仍然無法決定自己是否出生、如何出生,以及生存的環境;生存的條件或處境都是在出生那一刻就決定了,想起來覺得滿荒謬…」
在《生之祝禱》的故事裡,即將臨盆的同性伴侶、反對合意出生制度的自然出生主義者、面對腹中胎兒是否將拒絕出生而忐忑不安的準媽媽…,不同角色呈現了李琴峰對「出生」的深刻思辨,也讓讀者陷入思索。作家在後記中自承:「糾結於死與生的思考,大概與我的同志身分息息相關…」。
她說,性傾向與性別認同絕大多數是與生俱來,世界上有一群人從出生那一刻就註定是少數,可能會被迫害或歧視,應該去改變社會,但社會性的歧視或迫害不可能立刻改變,不平等永遠存在。「這讓我思考為什麼出生一定要承受這些?社會氛圍漸漸改變是事實,但改變得太慢了。當我們回顧歷史,納粹興起之前的德國是對性少數相對友善的時代,但納粹興起之後,全壞光光了。現在所處的時代相對進步,漸漸往友善的方向走,有一天戰爭爆發或極權主義興起,過去幾十年建立起來的平權觀念很容易像堆高的積木一夕垮掉,所以我一直有這危機意識。」
李琴峰(第一排中)獲得芥川獎後,返台參加《生之祝禱》新書分享會,與讀者相見歡。(聯合文學提供)
日文的「生」與「性」發音是一樣的,「生與性的問題對我來說是息息相關。」
《彼岸花盛開之島》:由女性主宰的社會主義烏托邦
《生之祝禱》談的是「生」,榮獲芥川獎的《彼岸花盛開之島》則是「生與死的邊界」,從一個滿身是傷、失去記憶的神祕少女開始,進入那座虛構的「島」,由女性主宰的社會主義烏托邦;作家在小說裡自創三種語言:女語、日之本言葉、仁保尔語,這是一場語文的實驗,情節充滿隱喻。連續兩本小說打開了我對李琴峰好奇的開關,繼續朝著她日文寫作的起點:「死亡」探索。
自2017年以日文寫作,四年後獲得芥川獎,至今李琴峰已著有十部作品,繁體中文版均由作家親自翻譯,其中五本小說由聯合文學出版。(作者提供)
《獨舞》:「死ぬ」的靈光乍現
她的第一本小說《獨舞》,是由「死ぬ」這個日語詞彙開啟寫作的源頭。那時她還是個上班族,通勤途中在東京擁擠的電車裡,「死ぬ」這個詞突然浮上心頭,她不斷對「死ぬ」進行思索,想著想著,覺得好像可以作為一篇小說的開頭,「死ぬ」就是當初靈光的來源。這部以日文書寫的初試啼聲之作讓她獲得群像新人文學獎的肯定。
創作仍如走鋼索 只是蛛絲變線條
自2017年的《獨舞》至今,李琴峰以日文創作了十部作品,書中角色多帶有她自己的影子,其中六本已有作家親自翻譯的繁體中文版;異性戀讀者如我,覺得這些小說好看的原因,除了作家說故事的能力和文學造詣,特別欣賞書裡埋著對於歷史、社會、文化、語言等面向的觀察。李琴峰剛出道時曾形容寫小說有如走鋼索,若使用的是第二語言,那鋼索更是脆弱如蛛絲。如今仍覺得寫小說是很難的事,「仍然在走鋼索,但畢竟已用日文寫了十本書,對於語言的掌握漸漸駕輕就熟,蛛絲變線條了吧…」
我問作家的寫作日常?她笑著說:「我滿懶散的,想起床時起床、想睡覺時睡覺。不過,我會記錄自己每天寫多少字,這樣就知道每個月寫多少字、一年寫多少字,這樣比較能激勵自己創作…」
她喜歡的作家包括松浦理英子、中山可穗,以及著有暢銷芥川賞得獎作品《便利店人間》和短篇《殺人生產》的村田沙耶香。此前一直寫小說,李琴峰近期寫雜文、散文、遊記、論述…,「各種領域和文類都在寫,日本已出版了散文集,接下來可能會出遊記,看出版社編輯大人要不要出…」。《獨舞》已翻譯為英文,《彼岸花盛開之島》有義大利文版,去年她前往美國愛荷華大學駐村十個星期,與世界各國作家交流,因此在個人網站的中、日文之外又加上了英文介面,更為國際化;獲得芥川獎之後也讓她更能寫自己想寫的題材。最初是日本發現了她,在可預見的未來,將有更多讀者發現李琴峰。
旅居日本,以非母語的日文寫作,第一本小說就獲得群像新人文學獎,其後多本作品更入圍、獲得芥川獎等文學獎項,台籍作家李琴峰說,以日文寫作是幸運的偶然,也是必然。(作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