訪問林佳箴的這一天下著雨,聽著隆隆雷聲和她娓娓道出的故事,感覺彷彿雷擊也數度猝不及防地臨到她的生命。第一次,她仍是襁褓中的嬰孩,從搖椅摔落,強烈震盪摔傷了她的左眼水晶體,當時沒有置換水晶體手術,只得把混濁的水晶體抽出;第二次是兩三歲時,她又從遊樂設施摔下,這回摔傷了右眼水晶體,於是她的雙眼都失去了可調節遠近的水晶體,從此隨身帶著兩副眼鏡,一付看遠、一付看近;那時她的視力仍有0.6、0.7左右,上的是一般學校,不覺得自己跟別人有什麼不同,只是上課很忙,同時看課本和黑板得更換不同眼鏡。
她就跟這樣的自己相處,還考上五專和摩托車駕照,沒想到十八歲那一年,第三次人生的雷擊來了,她的眼睛發生病變,去看檢查報告時,醫師見她就嘆氣,告知她眼壓過高,造成視神經萎縮,視力已下滑到0.1以下,甚至還說,這樣微弱的視力若能用到四十歲就算了不起了。聽完醫師宣判,她怔忡步出醫院,直到「叭」地一聲汽車喇叭將她喚醒,意識到眼前的車水馬龍終將變為全然的黑暗,「我看著天,左眼流下一滴眼淚,真的只有一滴。後來有人問我難過了多久?我有難過嗎?大概就是一滴淚或一秒鐘的時間,因為我知道我沒有時間難過,得趕快想著以後該怎麼辦?」
正在唸專科四年級下學期,老師安慰她,一定會讓她all pass畢業,但她唸的是環境工程,就算拿到文憑未來也不可能從事相關工作,她想著學費十幾萬很貴,不曉得殘障人士可以申請學雜費補助而毅然休學,急著想幫自己找出路。
「不像現在有各種社會資源可以協助生活重建,當時我是自己一個人想,能做什麼?熟能生巧的工作應該可以勝任?每天切菜總會切好吧?」就這樣,林佳箴投入了餐飲業。
勇氣十足的林佳箴為視障族群開路,舉辦過兩屆視障咖啡博覽會,現場的視障咖啡師展現手沖咖啡技巧,讓人們了解視障者也能製作專業的咖啡。(林佳箴提供)
七年前,她的視力已從中度變為重度視障,左眼完全失明,右眼視力退化到0.01以下,僅能看到模糊光影,一路靠自己摸索奮鬥,她竟然考上英國咖啡師證照,還培訓了數十位視障者也擁有手沖咖啡的專業技能,學員中甚至有人被企業聘用,成為第一位任職於企業內部咖啡廳的視障咖啡師;林佳箴如何打破近乎全盲的魔咒,藉沖煮咖啡成為視障、甚至多重障礙者身邊的一道光?
視障姑娘的「甜裡開始」 摸索賣咖啡
後來,她考慮到視障者求職不易,一般人也不了解身障者的難處,大膽決定自己開店當老闆。當時想得也很簡單,只要經營一間水果吧,將新鮮水果打成汁販售就好。林佳箴頂下一間原本賣咖啡的店面,將店名取為「甜裡開始」,賣起果汁,不過整間店最值錢的那台咖啡機讓她難以忽視,她先請了位會煮咖啡的學姊幫忙,自己也摸索著操作咖啡機,從裝填咖啡粉開始,靠雙手觸摸和用心強記,好不容易煮出一杯濃縮咖啡,至於最受歡迎的拿鐵咖啡,打奶泡是個超級難題,要打出綿密奶泡才能拉花,「這實在是太難了!」某日,學姊前腳剛離開,一位客人就上門點了拿鐵,她只好硬著頭皮自己來,連打了七八杯有空氣感的熱牛奶,心裡七上八下的選了其中一杯端給客人,先表明自己是初學者而道歉,算半價就好,可是心裡一直為著無法打出綿密奶泡而自責,直到她懂得打發牛奶時機器會發出ㄘㄘ聲,只要聽到ㄘㄘ聲就代表奶泡打好了;至於拉花,她大笑著說,「我的拉花都是獨一無二的,每次都不一樣,但我保證每一杯濃縮咖啡和牛奶、奶泡可以完全融合!」
只剩右眼不到0.01視力的林佳箴是全台第一位取得英國咖啡師證照的重度視障者。(趙心屏提供)
這樣經營了一段時日,客人竟然沒發現她是視障者,如果客人不問,她也不會主動說,直到一年後申請身心障礙創業補助,被媒體報導,人們才明瞭這是全台第一家視障者經營的咖啡店。她開始被邀請四處演講、上節目,到啟明、啟智學校分享時,才發現原來世界上有這麼多和她一樣的障礙者。「我是這樣走進身心障礙大家庭的,看到孩子們茫然無助的眼神、家長的擔心,老師也心有餘而力不足,我心裡莫名升起了一股使命感,我好想做些什麼,不是只有一場演講…」
如果能擴大營業就有多的工作機會,讓身心障礙者有比較多元發展的可能,林佳箴就這樣在隔壁開了第二家店–賣小火鍋。講到這兒,她笑了出來,「夢想很美,可是現實滿殘酷的,自己做跟教人做是兩回事,我一向靠自己自學,不會教人…」
考取證照 一對一指導視障者手沖咖啡
她拼命想辦法,決定報名咖啡師證照課程,看別人怎麼教,但報了名才發現要取得證照必須在十六分鐘內製作七種飲品:濃縮咖啡、拿鐵、卡布奇諾、熱巧克力、水果茶、冰沙和手沖咖啡。「從來沒有視障者報考咖啡師證照,我只好硬著頭皮,每天打烊後自己訓練自己、練速度,天下無難事,只怕有心人,我就這樣取得英國咖啡師證照;這件事給了我很大的證明:只要想要,沒有做不到的事。」
林佳箴最高興的是自己跨越不同族群,也帶領明眼的長者學習手沖咖啡技巧。(林佳箴提供)
取得咖啡師證照 讓她的知名度又高了些,但要指導其他障礙者也擁有這項專長,必須一對一、手把手地教學,時間、成本、原物料等等都非常可觀,心裡莫名的使命感讓她沒有想太多就聘用身心障礙者為員工,不但付薪水還教製作餐飲技巧。因為店名是「甜裡開始」,店裡卻沒賣客人想吃的甜點,林佳箴去學做甜點,帶著身心障礙員工學做火鍋、糕餅,甚至為年節製作伴手禮盒、彌月蛋糕;過去林佳箴是全靠自己苦學苦練強記而學會沖煮咖啡技巧,為了培訓學員,她找到各種輔具,如溫控手沖壺、語音磅秤、水滿警報器…等,更利於學員學習。
然而,這樣苦撐三年多,因為沒有任何外部資源支持和節節高升的租金,她在萬般掙扎下收掉了兩家店,一向勇往直前的她仍想往前衝:「人生可以一秒轉念,我心想,店雖沒了,但我人還在。」林佳箴發現可以去申請民間團體的資源,以「培訓視障咖啡師」計畫,成功爭取到第十七屆Keep Walking夢想資助計畫的一百萬元,本想以這筆錢培訓二十位視障咖啡師,沒想到她在北中南開課,竟然培訓了近四十位!不過,現實的情況是,一般人不知道視障者可以做為咖啡師,相關工作機會極少,只有原本就協助視障者的台中愛之光公益協會聘用少數幾位,大部分視障咖啡師以參加市集、擺攤或四處演講分享為主;直到去年,第一家願意聘用視障咖啡師為員工的企業出現了!總部在竹科的智邦科技在公司內部咖啡廳聘用了林佳箴培訓的視障學員,這讓她看見一道曙光,在現今企業講求多元共融的潮流下,擁有一技之長的身心障礙者可望有更多機會進入職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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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佳箴在台東金崙部落分享她一路走來的生命故事和如何學習沖煮咖啡。(林佳箴提供)
「我跟智邦科技開始推廣這件事,智邦打造系統,利用語音點餐讓視障咖啡師服務更順暢,一年多下來,我們為這件沒人做過的事不斷磨合,希望智邦科技從聘用一位視障咖啡師,到第二位、第三位…,我們也將辦理講座,讓智邦員工更了解視障者,最終更希望智邦成為標竿,讓企業影響企業…」
宛如摸著石頭過河 視障姑娘的神奇旅程進行中
並非只有全盲才是視障者,林佳箴舉自己為例,她只剩右眼0.01不到的視力,不是外人認為「完全看不見」的視障者,她常解釋得口乾舌燥,或乾脆說自己忘記戴眼鏡,請別人幫忙看她看不清楚的事物。「彼此理解後才知道怎麼相處,才能做到所謂的『共融』,當人們打開同理心,遇見其他障別的朋友,也會知道應該先了解對方…」
行動力十足的林佳箴已經辦過兩場視障咖啡博覽會,讓視障咖啡師有表現的機會,也讓更多人知曉視障咖啡師的存在,「這是世界首創,過去大概沒有八位以上視障咖啡師同時製作咖啡,就在桌邊服務;身心障礙者可能跟大家想的不一樣,經過訓練和輔具的協助,即使眼睛看不見也可以沖煮出一杯專業的咖啡!」
林佳箴在視障咖啡師成果發表活動中熟練地製作咖啡,人們幾乎看不出她是重度視障者。(林佳箴提供)
眼前的林佳箴,雖然視界有限,但她心裡的眼睛 卻可以望向無邊際的遼闊天空,開朗樂觀的她笑著說,最高興的是自己已經跨越族群,除了各種障別的朋友,她還赴偏鄉教長輩手沖咖啡,「長輩的眼睛和耳朵都不太好,也需要水滿警報器和其他輔助啊,這些輔具對長者都適用,因為這樣我走到了台灣許多很美的地方,當他們跟著我的步驟沖出一杯咖啡,露出天真單純的笑容,讓我太有感了!我做得很開心,願意持續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