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白波的漫畫生涯甚為短暫,但她卻留下了「少而精」的作品,她的感情生活也極為短暫,她和著名畫家葉淺予同居三年之後分手,嫁給空軍飛官,但後來卻成怨偶,最後貧病交加,精神失常地逝去!在中國早期稀若麟角的女漫畫家中,她如同一顆早逝的彗星劃過天際!
梁白波(1911—1967),筆名Bomb、Bon(是法文「好」的意思)。祖籍廣東中山縣,生於上海,家居上海北京路一家五金舊貨店樓上,木樓梯格格作響,搖搖欲墜,家境並不富足。據畫家黃苗子七十年後和梁白波在台灣的妹妹梁秀珠聯繫得知,父親是一位德國洋行經理人,曾經營過景德鎮瓷器。但僅僅活到五十歲就去世了,那時正是日寇侵華的前夕,梁白波有妹妹五人,她是長女,還有三個兄弟。梁白波從小就愛畫畫,六、七歲就拿她媽媽的畫眉筆東塗西抹畫小人。父親死後,她家便家道中落,生活靠後母支持,梁白波的妹妹仍由母親辛苦培育,有的還進了貴族學校晏摩氏女塾唸書。梁白波愛畫畫,她早年求學於杭州國立藝術專科學校(今中國美術學院前身)和上海新華藝術專科學校西畫系,專攻油畫,是一九三一年在上海成立的油畫團體「決瀾社」成員,兼長水彩畫、水粉畫,以及文學作品黑白處理的插圖,更精於漫畫。她天分甚高,思想激進。當學生時,曾參加共產黨組織的南京路飛行集會。她是「左聯五烈士」之一的殷夫的戰友,曾為他的詩集《孩子塔》畫插圖。殷夫等烈士犧牲後,白色恐怖嚴重,她去菲律賓一所華僑中學教美術。
梁白波從菲律賓回國時,正處於失業狀況,有人介紹她向畫報投稿,於是她認識了《時代漫畫》編輯葉淺予,那是在一九三五年,據葉淺予說:「《時代漫畫》編者魯少飛座位旁,來了一位女畫家,正給編者看她所畫的一幅漫畫:〈母親花枝招展,孩子嗷嗷待哺〉。我搶過來一看,又用眼神在女畫家身上從上到下溜了一圈,思想上似有所動。動什麼?當時摸不透,但有一點是清楚的:所有向《時代漫畫》投稿的人都是男的,沒見過一個女的,而這幅諷刺上海少奶奶的畫,似乎也在諷刺我那位羅夫人,正合我的心意,它偏偏出自一位女畫家之手。只這一幅畫,就顯示出這位女畫家的才華和機靈。她名叫梁白波,作品只簽一個英文筆名——BON,不知是何來源。她問我她那幅諷刺現代婦女的畫怎麼樣,我說編者已決定發下期封面了,至少可以拿稿費五元。我問她現下要用錢嗎?她說身上還有點,不需要。經過這次接觸,發現她似乎對我有好感,問我能不能陪她出去吃晚飯,我當然願意。不知為什麼,她似乎有一股強大的吸引力在把我吸過去。從此以後,我每天從出版社下班,就往女子公寓走,已經忘了自己還有個家,老婆孩子還在家等我吃晚飯呢。經過幾次晚間的幽會,我和白波兩個漫畫細胞愈貼愈緊,彼此心裏都以為是天作之合,無可抗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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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三五年,葉淺予和梁白波受津浦鐵路局邀請,參加他們的衛生宣傳列車,葉淺予以上海漫畫家身份結識了北平許多畫家、記者、攝影家;梁白波以葉淺予的女友身份和許多新相識相週旋,闖進了另一個社會。女作家林海音就在這次認識梁白波的,她說:「何凡的朋友宗惟賡先生是攝影家,大高個子頭髮天然鬈兒,一向在上海的電影公司工作。這一年他從上海帶來了他的朋友有名的漫畫《王先生與小陳》的作者葉淺予,還有葉的女友梁白波,葉、梁二人一看就知道是一對情侶。葉淺予朗爽喜談笑,梁白波則是一位斯斯文文、說話細聲細氣的藝術家,大家很合得來,常在一起吃喝玩樂。」葉淺予回憶道:「我們白天遊故宮、天壇、天橋、頤和園,晚上看京劇名角演出,……白波平時不畫速寫,受了我的影響,也拿起速寫本畫起戲來。我是那幾年受了墨西哥漫畫家珂佛羅皮斯的影響,才開始畫速寫的,這次和白波暢遊北平,每次出遊似乎打足了氣,出手飛快,畫了幾百張速寫,後來在上海編印了一本《旅行漫畫》。」葉、梁離開北平回到上海,梁白波開始在上海發行量極大的《立報》頭版發表長篇連環漫畫《蜜蜂小姐》,塑造了腰細臀肥這一時髦女郎形象,她繪畫語言豐富、技巧嫺熟,使得《蜜蜂小姐》與當年張樂平的《三毛流浪記》與葉淺予的《王先生與小陳》風靡上海灘,使她成為家喻戶曉的明星,被當時的輿論評價為中國漫畫界「第一才女」。漫畫家汪子美在一九三六年五月《上海漫畫》創刊號中說:「《蜜蜂》之好,就好在那線,那造型,那情調,那小巧玲瓏,那飄著詩意的作風上」;「《蜜蜂》是美丰姿,善修飾,輕聲責人,諷語柔而不實。」
梁白波(右三)和葉淺予(右一),胡蝶(右四)等人1930年代合影。(作者提供)
黃苗子也正在這時初見梁白波的,他說那時她住在上海北京路的一家二手貨鐵器店樓上,跟妹妹一起住。不久就與葉淺予在辣斐德路一家私人舞蹈學校的樓上租屋同居。「後來,《上海時報》和其他大小報章對淺予和白波的事大事炒作,淺予和人合辦專拍《王先生》片集的『新時代電影公司』,似乎又鬧糾紛,他們便決定離開上海到南京去。」
葉淺予回憶道:「一九三五年到一九三七年兩年間,我和白波的同居生活就如同逃犯那樣,時時處在顛沛流離之中,而羅彩雲則如緝私的巡警,隨時可以追蹤襲擊。記得一九三六年被襲擊兩次,一次在上海某處亭子間,由女兒的奶媽偵察追蹤,把我們抓獲,請到羅彩雲的住處,優禮相待,羅氏儼然以大太太自居,把白波看成我的姨太太,我為白波的受辱而不知所措。羅氏大概請教過她的牌友,設此圈套,迫使白波聽命於她,保持她的權力地位,與她分享同一個男人的利益。這個苦肉計理所當然被我拒絕,我和白波便躲到了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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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苗子在〈風雨落花--憶畫家梁白波〉文中寫道,記得剛到南京,由名戲劇家馬彥祥收容,暫住在成賢街他家的一個空亭子間裏,四個人打地鋪。那時馬彥祥兄和名演員白楊在鬧感情糾紛,他們四人不好意思夾在這糾紛裏,葉淺予終於租了常府街三山里一層小樓住下。不久,卜少夫把黃苗子拉進隴海鐵路辦的報紙《扶輪日報》編副刊,葉淺予的負擔減輕了一點。那時葉淺予又給王公弢老闆的《朝報》畫連續漫畫,收入多了些,但還要負擔上海夫人的分居費,生活仍是拮据的,梁白波倒也安之若素。當時文藝界中在南京的有田漢、盧冀野,還有徐悲鴻、吳作人和後來北大的著名教授盛成,因此他們在南京並不寂寞。梁白波並不都喜歡所有來往的人,但波西米亞(Bohemian)的生活,她是感興趣的。後來黃苗子因《扶輪日報》的工資發不出,便決心回上海。葉淺予、梁白波和陸志庠,則仍在南京過他們的「流浪藝術家」生活。黃苗子回到上海,起初在環龍路租了一處前樓住下,梁白波有時來上海,也毫不避忌地要在他那裏住上一兩晚,黃苗子習慣於這位「葉大嫂」的性格,無邪地把臥床讓給她,他自己則打地鋪。梁白波有時一個人很晚回來,第二天醒來問她,她只淡淡地說,是「跳舞去了」。黃苗子說,三0年代,阮玲玉由於「人言可畏」而自我結束人生舞臺。梁白波那時卻根本把「人言」置之腦後,胸懷坦蕩地我行我素。黃苗子認為梁白波有極其複雜的內心生活,她熱愛藝術,但心情懶散,創作並不多。記得一九三四年冬,她給《小說》半月刊畫過封面,她談了很多她的想法,可是最終只畫過一幅。記得她常說的一段話,大意是:我心裏常想著好多我要畫的好畫,可是經常把它放過了,我捕捉不住。漫畫後來雖然是梁白波謀生的手段,但她原是當時「決瀾社」的成員,油畫畫得很好,風格接近歐洲的現代派,造型和色彩簡潔明快,較接近馬蒂斯。更可貴的是她的中國情調和女性特有的細緻輕盈,說明她是一位不凡的畫家。決瀾社在三0年代,是中國崛起的現代派畫風集團,時間短暫(一九三四年左右在上海成立,一九三七年抗日戰爭爆發,便結束了)而影響深遠。梁白波在決瀾社中,雖然不算「扛大旗」的,但可以說是較受推崇的新秀,可惜作品留下來太少。
一九三七年梁白波隨葉淺予、張樂平率領的抗日漫畫家宣傳隊出發,成為這條戰線上的一名女將。在武漢被任為全國漫畫作家協會戰時委員會委員,是十五名委員之一。號召婦女們行動起來,支持全民抗戰,用她勇敢、正直、不辭辛勞的畫筆感動了無數人。〈軍民合作抵禦暴敵〉刊載於一九三八年三月出版的《抗戰漫畫》第六期,同年六月,她的作品〈婦女參戰〉被選送至蘇聯展覽,深得好評。殘酷的戰爭讓她感覺到自己生命價值的存在,也同時感受到生命的無常,更讓她感到做一個「二奶」的尷尬。她對一直沒有離婚的葉淺予也失去了耐心。梁白波憧憬著尋常主婦「庸俗的幸福」而不得,一九三八年,梁白波走向一位空軍飛行員陳恩傑,和葉淺予分手。黃苗子說:「傳說是一位年輕空軍,是陸志庠的同鄉,常到漫宣隊來。白波和這位空軍結識不久便相偕不告而去,從此音訊杳然。」而葉淺予則回憶道:「白波就在這時與一位受人崇拜的空軍英雄有了交往。這一年夏季,我到香港去監印《日寇暴行實錄》一書;我很想讓白波同行,想不到,她明白乾脆拒絕了我。這時我才意識到,她的感情已經起了變化。對我來說,這當然是莫大的打擊,但冷靜下來後,我倒有了一點聊以自慰的心情,那就是,我不再對梁白波負欠什麼了。一九三八年在武漢曇花林話別後不久,梁白波就脫離漫畫群體,去追求世俗的家庭幸福。漫畫界從此失去了一顆發光的彗星。」
梁白波將和葉淺予的愛交割兩訖,便與陳恩傑結婚了。婚後從南昌基地移居成都基地。她與藝術界斷了聯繫。關於梁白波後來的情形,黃苗子說:「一九四六年冬,我與闊別十年的梁白波居然又在上海相見了,還是在北京路那廢品店的樓上。當時她剛從新疆回來,拿出大約四十幅大小一律的作品,多數是畫維吾爾族人生活的水粉畫,正如她原來的風格一樣,明潔簡練,略帶一點裝飾情調,令人歡喜讚歎。她讓我和郁風選一幅相贈,我們選了一幅打花鼓的姑娘。丁聰也藏有一幅,是維吾爾族的壯漢。記得那一天,我和郁風是下午一時左右去看白波的。三點鐘,郁風約了張瑞芳、呂恩、唐納(記不清是否還有金山)等,在國際大廈茶舞,白波欣然接受郁風的邀請,這位藝術家穿一件寬大的紅棉襖,一條藍印花布棉褲,大搖大擺地和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明星們分庭抗禮。全場仕女,對於這位村姑打扮人物的出現,都在竊竊私語,白波卻興致勃勃地一心享受這大都市的氣氛,到了意興闌珊,她就一個人先告退了。這種氣派,連瑞芳、呂恩都感到驚奇。僅這一面之後,我們又是『鴻飛那復計東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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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海音在〈吾友「蜜蜂小姐」〉文中說:「到了一九五八、九年的樣子,我正編《聯合副刊》,有一天忽然文友魏希文找我,他說要介紹一位女漫畫家梁白波給我,我一聽驚喊:『這不是葉淺予的那位嗎?現在怎樣了?』希文才告訴我,白波早已離開葉淺予了,和一位空軍結婚住在台南,但她獨來台北,在廖未林的龍門窯廠做美工工作,生活不是頂好,想介紹她畫畫。我那時正準備把連載小說加插圖,梁白波能畫不是正好嗎?從此我們便在二十五年後友誼再現,真有說不出的親切。她來台北工作,閒下來就到我家來,和我的母親、我的兒女們都很好。一方面在龍門廠工作,一方面給我的副刊畫插圖,本是很安定的,但是她的情緒並不是很好。……她畫了兩三部小說的插圖,就難以為繼了。……對於私事,以及和葉淺予的往事,她並不多說,我也很少問,直到她幾乎是不辭而別回到南部去,給我的來信,才略吐露她的鬱悶的心境。從此到她身亡,我們的友誼欲斷又連的,也有四分之一世紀了。想起她,我很痛惜,記得她的妹妹(我真想能找到她或她的兒子)在她去世後曾對我說,有一次她大概從報上知道我到南部去,說她倚閭盼我去看她。唉!我哪兒知道哪!那時她已經病痛纏身了,而且聽說精神不太正常。她死後,她的妹妹特代我在她墳上獻束花,也是後來才告訴我的。」梁白波在貧病交加中,於一九六七年十月十六日病逝於台南,只活了五十七歲,上世紀唯一的女漫畫家,就這樣離開了人世。
葉淺予在談到梁白波的代表作《蜜蜂小姐》說:「白波所創造的藝術形象,基本上屬於意識形態的具體表現,這和她對生活追求的理想化是一致的。她平時所喜歡讀的書,如王爾德的《陶林格萊畫像》、郁達夫的浪漫派小說、殷夫的詩等,都同屬一個類型。」梁白波的深受這些作品的影響,她的《蜜蜂小姐》甚至令人想起比亞茲萊的插圖。她和葉淺予等人在南京過的是「波西米亞」式的生活,很顯然受到散文家、翻譯家張若谷寫的一篇關於巴黎貧窮藝術家小說〈婆漢迷〉的影響很大,尤其是梁白波,更加推崇浪跡天涯、無拘無束的生活,這些都是她創造出《蜜蜂小姐》的原因之一。學者彭湖指出:「《蜜蜂小姐》有著她在上海這個時尚殖民地生活的痕跡,『蜜蜂小姐』愛美愛時尚,愛周旋於有趣的男性之間,有獨特的個性,會思考,但生活中有時也會發生無奈與滑稽的事。梁白波把她對男性與女性、女性與社會的思考,都精闢地呈現在《蜜蜂小姐》這部作品中了。」彭湖又說:「梁白波在抗戰漫宣隊時期的創作是成功的,也可以說是符合了當時的環境需要和大眾審美趣味的。她設身處地地從廣大農村婦女的角度出發,以簡單明瞭又充滿鼓動性的女性形象鼓勵廣大婦女積極參加抗戰。能從一個創作都市漫畫的藝術家迅速轉變為適應抗戰需要的人民藝術家,這個轉變是驚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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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曾任高職教師、電視台編劇,年代及春暉電影公司企劃經理、行銷部總經理。沈迷於電影及現代文學史料之間,達二十餘年。曾等拍製作《作家身影》與《大師身影》系列紀錄片。本文選自作者新著《嶺南名人列傳》(全五冊,秀威經典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