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因為電影《梅艷芳》上映,香港出現了對梅艷芳的各種討論,而她的政治立場更是一大重點。梅艷芳的熱潮,當然跟香港近年的政治社會急劇改變有關,不少人對於梅艷芳本人投射了各種政治想像,有人把她塑造成香港的「政治象徵」,但有人則持反對意見。持反對意見的人很多,首先指出了她在1993年已回中國大陸作慈善表演,跟中國大陸「和解」了,梅艷芳後來亦支持中國政府,幫政府「維穩」。但這些網上的論述,大抵粗略浮淺,只是隨意節錄她一兩句話,以及一些片面的行為,對梅艷芳進行簡單平面的詮釋。到底有多少人認真的尋找她過去的訪問和報導,並且從她各方面的行為進行一個較有邏輯的理解?
在網路上,我們可以找到一位台灣人對當時「八九六四」的回憶採訪——〈楊月清台北六四晚會憶互動故事〉。楊月清自言,她從香港到美國、台灣,總共參與過33場有關六四的晚會,她特別懷念兩位分別來自台灣和香港的演藝界巨星,第一位是台灣人非常熟悉的鄧麗君小姐。在33年前,1989年6月4日前的兩星期前,香港有一個「民主歌聲獻中華」的音樂會,地點在跑馬地。當時,大家的氣氛都像開嘉年華會那樣高興,以為學生運動即將要取得勝利。在跑馬地現場,只有兩位台灣女性,一位是楊月清本人,另一位則是鄧麗君小姐。當天,她跟鄧麗君有所交談,鄧麗君對她說,她出身軍人的家庭,反對軍管。楊月清有所感觸的說:
鄧麗君不在乎自己的利益。如果她不要得罪北京的話,她到中國去,那是多少百億,她不在乎,她完全不在乎自己的利益,爭取的是民主。我覺得是我非常尊敬、崇拜的一位演藝圈的藝人。
楊月清另一位尊敬的香港藝人,就是梅艷芳。時間已到了1993年的6月4日,楊月清當時作為香港六四晚會的糾察隊長,當時有另一志工通過對話機跟她說,不得了啦,我們場地的最後面,有人搭了一個小帳篷。楊月清回應說,不可以啦,我們所有人在六個操場上,都坐在地上,怎麼可以有人搭一個小帳篷。楊月清隨即走到操場後面的小帳篷,把簾子一掀,進去一看,帳篷裡面的是一位身穿白衣白褲,綁著馬尾,沒有化妝的女生。她低著頭,盤著腿,在她前面擺放了一個白蠟燭。楊月清回憶說:
當我一下子把簾子掀開,衝進去的時候,她一抬頭,我一看她,我就哭了。她也流著淚,看著我。各位,她就是香港百變藝文界、影音界、歌唱界的巨星梅艷芳小姐。
楊月清訴說1989年6月4日發生後,梅艷芳把工作停掉了一年,她之所以知道,是因為當時自己是支聯會的志工。當時,梅艷芳陪著支聯會在全美加到處去募款,作為當時香港的頂級巨星,梅艷芳可以放棄中國的利益,楊月清感嘆這是多大的勇氣才可以。梅艷芳之後很多年,都被打壓。直到1989年的三年後,梅艷芳還不放棄。楊月清說:她不能再鬧了,在背後默默搭一個小白色帳篷,盤腿坐在裡面,我用廣東話喊她一聲,「梅姐」,大家都喊她「梅姐」的。我喊她一聲,說不出話,我就落淚了。而梅艷芳也流著眼淚,望著我,我們緊緊的握著手,都說不出話來。 (相關報導: 歷史新新聞》從商界女強人到「烈士遺孀」 葉菊蘭總能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定位 | 更多文章 )
在1990年多倫多「民主歌聲獻中華」的演唱會裡,梅艷芳唱出〈四海一心〉,〈四海一心〉是1989聲援學生時,梅艷芳請倫永亮作一首歌給她,由潘偉源填詞,歌詞是:
我與你遙隔幾千里/血裡卻共有這刻記/永遠共分享痛悲
要奮勇投向這真理/要決意達到這希冀/寧勇敢犧牲自己/協力圍護你
雖分千千里而四海一心/天生譜寫上新的日記/那個怕冒著風吹雪飛
誓要獻上一切去達成/明日真善美
歌曲和歌詞都再簡單不過,但梅艷芳把這首歌唱得大氣磅礴,投入了自己的真情實感。在多倫多唱這首歌前,梅艷芳以廣東話演說,翻譯如下:
美加巡迴表演,我已經唱了無數次,但今次的形式似乎有點特別,以往我來的時候,通常帶很多燈光,設計過的舞台,很華麗的衣服,但今次我完全沒有。沒有了「壞女孩」的外表、「妖女」的裝束,只得一副「殘相」(憔悴的臉)。但是呢,我相信我有一顆熱情的心,真摯的心,我所有做的一切,都會得到你們的諒解。就算不好的話,你們都會原諒。我們今次來的藝人,每一個人都很辛苦,正如羅大佑剛剛所說,我們真的「飛」了很多時間,有很多時間是唱完一站又一站,有兩個字形容我們這群藝人,非常貼切,就是「燦爛」。你們不要以為很美,不要先拍手掌,是又「殘」又「爛」的意思。其實只要我們今次做到這個效果出來,我們是不計較所有事情。曾經有人問過我們,你們不擔心會被人「算帳」,會「秋後算帳」啊,我「使咩驚呀」(怕什麼),我只是「兵」來,「勇」字當頭,衝啊!……言歸正傳,我們今次來表演,最重要是抱著一個心情,最重要千萬不要消極,必須要積極。而且我現在擔心的是,我沒有機會回到中國國內,表演給我們大家看,我們同胞看。或者,當有一日,退出了幕前以後,這個民主自由還沒有成功,但是我相信,在不久的將來,一定會成功,只要我們有信心的話。我希望有一日我在中國大陸唱的時候,我們可以帶著「民主歌聲獻中華」的所有歌手去唱,我們可以自由地唱,這個是我最終的心願。無論我不做幕前也好,我必須會參加這件事。以下的這首歌,是去年「民主歌聲獻中華」時,我特地叫一位作曲家寫了這首歌,希望我們的歌聲會傳染到,中國國內落淚的同胞聽,這一首是〈四海一心〉。
梅艷芳沒有因為中國的政權行為,而跟中國人民切割。她希望的是,有一天,中國人民得以在民主自由的國家生活。她希望可以為中國人民歌唱,最希望的是〈四海一心〉最終可以傳到中國國內的人民那裡,使他們得到安慰。
對於人權和自由的主張,梅艷芳在1990年自己的演唱會(《百變梅艷芳夏日耀光華演唱會》),表達得很清楚。在演唱會中,她直接跟台下的歌迷和觀眾表達香港人是不會忘記六四這件事情,即使她讀書不多,在別人眼中沒資格談論政治,但她認為這跟讀書多少無關,因為這是「人權」,作為人最基本的權利。她用廣東話表達自己的想法,筆者盡量保留她的語氣,貼切地翻譯成中文書面語: (相關報導: 歷史新新聞》從商界女強人到「烈士遺孀」 葉菊蘭總能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定位 | 更多文章 )
可能我不應該提起這件事,不過我想,我相信很多朋友都不會忘記,也是我們不敢忘記,就是去年六月四日的事件。從這件事發生開始,我整個人生觀完全改變。我覺得我以前的消極是完全不對,因為我覺得人生不是在乎你的生命,你的生命長短,而是在乎有沒有意義的問題。所以,我覺得我比起那些北京學生的生命,我實在幸福太多,至少我在香港這個社會,有自由民主的氣息,我是可以自由發言,不用受到任何限制,我已經覺得我好幸福,但我還想要什麼呢?
現在我只有一個希望,我想每一個香港人都不會捨得離開香港這個那麼可愛的地方,而大家好像之後都會覺得,我們香港人好像對這件事變得冷淡。我相信並非如此,大家會(把六四的事)放在心裡面,將來需要的時候,我們一定會把我們的每一份努力拿出來,令到這個中國更加美好。我只希望在九七以前,中國與香港一樣,得到自由民主,成為一個好開放的國家,他們的人民有自己的、開心的生活。我讀書已經讀得少,其他人問我,你談什麼政治啊?我覺得並非如此,這不過是人權,作為人基本上的(權利)來的,並非特別的東西。
有很多人說,嘩,你做那麼多這些事情,不怕「秋後算帳」啊?有些人說,不怕啦,你都移民了,我沒有啊,我跟大家說,我沒有,我打算在香港,長居在這個地方,因為這是我的「根」,我不會離開。而且,我只是覺得,說怕「秋後算帳」這事,很多時候人算不如天算,如果天要我絕命時,我怎樣都會死?是不是?所以,我不在乎生命長短的問題。
之後,我有一首歌,在這一刻,我很想跟大家合唱這首歌,因為很能夠代表我們每個人、中國人的心聲。大家未必懂唱出所有的歌詞,但最基本是我們一定會懂得「哼」這一段音樂。如果懂得唱的話,當然好希望你跟我一起清唱這首歌。」
梅艷芳請大家一起合唱的歌,是《龍的傳人》。當然,不管是現在的香港年青人,還是台灣的年青人都會認為此歌曲有一種「大中華」想法在其中,不過歌詞當中有以下這句:
百年前寧靜的一個夜/鉅變前夕的深夜裏槍炮聲敲碎了寧靜夜/四面楚歌是姑息的劍多少年炮聲仍隆隆/多少年又是多少年巨龍巨龍你擦亮眼/永永遠遠地擦亮眼
中國近現代多災多難,從晚清被列強入侵,到推翻滿清、辛亥革命以來,內戰不斷,又受到日本入侵,直到共產政權在1949年成立,可是「戰爭」並沒有終止。共產主義所主張的「平等」就是必須通過不斷的階級鬥爭才能達到,不管當中犧牲了多少血肉。後來社會主義的運動,包括大躍進的死亡人數,遠遠超過抗日人民的犧牲數字。在這段時間,中國人民生活於水深火熱之中,大量人民逃離中國,甚至不少人冒著死亡的風險逃到香港。1989年的「六四」事件,讓香港人和外國人在電視機面前直接目睹中國學生與人民的血淚,中國人民如何被自己的政府屠殺。「中國」,對於目睹六四事件的香港人意味著什麼?當時的香港人或香港人的上一代,大多從中國大陸逃亡而來,他們認為自己是香港人,但同時因為自身或祖先在中國的經歷,亦沒有否認自己是「中國人」的身份。對梅艷芳來說,她認為自己是香港人,同時又是中國人,多重的政治身份認同並非矛盾,而是自身的家族經歷,她對於中國人民所受的痛苦能陪身同感受。梅艷芳宣稱自身是中國人,不是宣稱自己認同任何殘酷的政權。 (相關報導: 歷史新新聞》從商界女強人到「烈士遺孀」 葉菊蘭總能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定位 | 更多文章 )
梅艷芳說話的一句:「如果天要我絕命時,我怎樣都會死」,這正是中國儒家所說的「義命分立」,孟子所言:「夭壽不貳,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人生的壽命長短並非個人所能控制,人可能死於意外、死於早夭,這是「命」,無法改變。但人能夠作主的,是自己的道德修養和行為,在「命」的範圍裡,盡最大的努力。梅艷芳可能沒讀過儒家的書,但她清楚意識到自己的「死」並非個人所能完全把握,與其恐懼自己對六四的聲援會招致被殺,倒不如活在當下,真真正正在自己的時空裡,為六四受害者、中國人民奉獻更多。人不知道自己生命的盡頭,但人生意義不在長短,而是在世界中所做過的事。
在網路上,尋找了很久,找到了梅艷芳在「六四事件」之後接受的採訪,字幕配了日文(有可能是日本電視台的採訪),她用廣東話表達:六四當日,我在日本,日本電視拍攝得很清楚,把整件事拍出來。我突然之間覺得自己很心痛,所以後期所有的活動我都有參與到,而且中國那邊亦有派人跟我們傾談,跟我們傾談叫我不要再出席任何這些追悼活動,所有活動。但我覺得我自己身為中國人,如果我再不站出來,每個人都害怕的話,那就沒有任何人會再去做這件事,那我們最後這個希望也會失去。我最後,我決定了,我會做,我會繼續做。
梅艷芳的意思是:如果所有人都因為恐懼,那中國迎來民主自由的「希望」就會消失。曾被馬丁.路德金提名為諾貝爾和平獎的一行禪師在書中曾寫過,當他處身在南北越戰時,他和其他僧人成員建立的救援中心一再被炮彈炸毀,學生問他,還要繼續重建嗎?一行禪師說「要」,因為「希望」,可以為戰爭中的人民帶來希望。梅艷芳也這樣,自由民主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會到來中國,但有人努力,就有「希望」,他人能看到「希望」,民主自由才有機會實現。點燃了一根蠟燭,即使是微弱的光芒,但一點光,也可以點燃另一根蠟燭,薪火相傳。我們必須要有信心、信念,相信終有民主自由的一天,我們才能繼續走下去。如魯迅所寫:「希望,本無所謂有無所謂無的。這正如地上的路;其實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在1991年5月10日的《壹週刊》(第61期),梅艷芳在訪問中表示,在六四之前,當時正在商討中國巡迴演唱會。她自己計算,大概有二、三千萬的收入,而她的「利」方面已經完蛋。而有關「名」方面,她自己所有的錄音帶都不能輸入大陸。她指出在電影方面,《阮玲玉》對自己來說是一個大突破,但她放棄的原因是不想北上,在當地拍攝四個月,不知道應該如何「生活」。當時,梅艷芳已聲明自己不會離開香港,所以記者繼續問,今天你可以迴避政治的問題,但九七之後就不可以,你選擇了不離開香港,那回歸之後怎麼辦。梅艷芳的回應是:這就是大家「搏一舗」(賭一把),如果那時候共產黨瓦解了,大家就開心,已經可以選擇第二個政府。否則就看「命」,聽天由命,我已經完成了自己的事。我想九七之後,或者它囚禁我十年八年,到共產黨被人推翻時,我會被釋放出來,那時我可能會是英雄。梅艷芳亦自言從來不懂政治,也不想踏足政治,但她只想為國土做一些事情,人要自重,而她不是這方面的人才。很多人會說她只是想用「六四」宣傳,但她強調:「我不是,這件事放在心裡面,我可以擺一世(放一輩子),我不會忘記,任何時間也不會。」
以上,是梅艷芳自己表明對「六四」的立場。但現在不少香港網路上的評論往往用她以後1991年和1993年參與中國賑災,來指出她在政治立場上改變,有違當初對於「六四」的立場。請讓讀者重回歷史現場,從現在可以找到的報刊資料去討論。 (相關報導: 歷史新新聞》從商界女強人到「烈士遺孀」 葉菊蘭總能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定位 | 更多文章 )
在1991年,香港演藝界為華東水災災民舉辦籌款活動,亦回中國大陸幫忙賑災,於香港藝人的「明星足球隊」於北京工人體育館表演籌款,梅艷芳亦有參與。1991年有一篇報導關於赴北京賑災,記者為葉瀚。在報章中,他訪問梅艷芳為什麼會來,梅艷芳回答「為人民著想」。葉翰問她,你不怕入境時,他們會留難你嗎,梅艷芳回應「搏一搏」(賭一把),「最重要我今次的決定對得住自己,如果我們對我怎麼樣,我也沒話好說。」葉翰問,重返大陸,呼吸第一口北京空氣,心情怎麼樣?梅艷芳回應:「很複雜。第一,我不知道用怎樣的心情去面對中國的官員;第二,我不知道用怎樣的心情去做好賑災的演出。」對於有否跟官員說話,梅艷芳回應:「根本沒有話題好談!」梅艷芳亦表示自己不知道真正北京市民生活現況如何,第二天會抽時間到市內逛,看看老百姓最平凡而真實的一面。葉瀚亦有訪問鄧琳(鄧小平女兒)關於香港藝人在六四示威,而他們現在來到北京,有何看法。鄧琳回應「他們做的是自己事情,我不想回應。」葉翰跟梅艷芳轉述鄧琳的回應,梅艷芳只是無奈搖搖頭,回一句「我還能說些什麼?」現在,我們可以在網路上找到梅艷芳在天安門前拍攝的照片,她一臉沉重。照片中,沒有其他香港演藝人士,她自己到天安門悼念。
1993年,香港演藝界與梅艷芳亦有到中國北京人民大會堂舉行「減災扶貧」的籌款。在查閱有關梅艷芳的訪問,梅艷芳屢次提及中國的賑災活動,她表明最初是拒絕,後來經過曾志偉不斷遊說,她才答應,但目的是幫助受難的災民。很有趣的是,筆者在網上找到一篇報章圖片,報章題目為「巡迴慈善演唱地點/梅艷芳欲選天安門/魯平不同意只許選人民大會堂」,可惜圖片不太清晰,詳細報導沒辦法看到(筆者不在香港,亦無法翻查過去的香港報刊)。魯平是當時中國國務院港澳事務辦公室的主任,他於1978年調任港澳辦,開始接管香港、澳門移交主權的工作,後來在中英談判裡作為中方談判的關鍵人之一。所以,梅艷芳於1993年出發去北京賑災活動前,她有可能跟魯平提議於天安門前舉行(作為對「六四」受害者的紀念),但當然此提議一定會被拒絕。
1993年的北京籌款,發生於4月,香港的藝人在4月18日抵北京,是在六四晚會之前。而根據楊月清的訪談,梅艷芳於1993年6月4日還是出現在香港六四晚會裡,以一身白衣悼念受難者,感傷落淚。梅艷芳有真的違背自己的六四信念嗎?
不少質疑梅艷芳政治立場轉變的人,都會以梅艷芳參與中國大陸賑災活動作為例子,但梅艷芳在「六四」當年,反對的是專制政權,主張的是「民主自由」,本意是為中國人民的「人權」為出發點,這跟參與中國賑災活動毫不衝突。混淆是非的是那些批評者,不是梅艷芳,請問:「中國」是否只等同「現今的中國政權」?「中國人」是否可以理解為對中國文化的認同,而非歸屬於某政權、某地區、某種族的人民?對於某一政權的抵抗,是否要連同該政權下生活的人民都一同抵抗?人民何等無辜,生於哪一個時代與地方,亦非個人所決定,梅艷芳生於貧窮的家庭裡,四歲半出來工作養家,當然亦知道「命不由人」。如果梅艷芳去的是外國賑災,會引來政治立場轉變的批評嗎?為什麼沒有人批評梅艷芳去台灣幫忙賑災,是違背了香港人作為平反六四的堅持?人跟人是彼此相連,受害人活在哪一個國家需要被檢討嗎?所謂的「人權」,不就是所有人都生而平等與自由,每一個人都有活著的權利嗎?
回到1991年《壹週刊》的訪問,梅艷芳說其他「民主歌星獻中華」的歌星跟自己的立場不同,她仍然堅持,可能只有她一人堅持,但亦會繼續堅持。所以,她上去(辦演唱會)可能會給人留難,要寫悔過書,否則不能過關,又或扣留幾天,這會令她覺得很侮辱。梅艷芳亦表明還會擔心所有工作人員,自己禍及他人。
梅艷芳提及自己的「對抗」,是跟自己人生際遇有關。因為自小出來工作,被母親提醒不能做壞事,要「對抗」外面的複雜圈子和誘惑,又要「對抗」家裡虐待自己一家的「後父」,還有「對抗」很麻煩的母親。後來作為歌手成名以後,要「對抗」外面輿論界的批評,到後來害怕自己在工作上表現不好,要「對抗」自己的心魔。梅艷芳自言,她一輩子走來,都是在「對抗」。 (相關報導: 歷史新新聞》從商界女強人到「烈士遺孀」 葉菊蘭總能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定位 | 更多文章 )
梅艷芳參加賑災活動,不代表中國政府對她「解封」,中國政府需要的是香港演藝人員幫忙籌款,不是需要他們對國家的意見與批評。事實上,直到1995年,梅艷芳才被容許到中國內地舉辦演唱會,但正如筆者前文所言,她「對抗」的從來不是指向生活在中國的人民。作為歌手的梅艷芳,她唱歌是為她的歌迷和觀眾。
好不容易可以到中國舉行巡迴演唱會,梅艷芳真的可以成為馴服的小綿羊嗎?很讓劉培基生氣的是,梅艷芳又「得罪」了中國政府,因為她公然違反政府官員的規定,在舞台上大唱禁歌〈壞女孩〉。劉培基提及,歌迷「安歌」(encore,要求加演)不少歌曲,但梅艷芳偏偏要唱禁歌〈壞女孩〉。當時《明報周刊》有所報導,大字標題「梅艷芳天河演唱/丟重磅炸彈/中方官員緊急開會/集體抗議」。撰寫報導的是林爾,他寫出:在1995年3月26日,廣州天河體育館,梅艷芳演唱會的第五晚,按照本來的演出程序與曲目安排,最後的歌曲為〈夕陽之歌〉,之後演唱會便結束。之後,梅艷芳背向主席台,臉朝七區(與主席台相對的觀眾席)觀眾,邊揮手邊說:「大家不要走,如果你們給我多一些掌聲,我還會回來再唱!」正打算離場的觀眾又返回到座位上。當梅艷芳再度出場時,穿的是一身白中帶紅的優閒運動便裝,令觀眾眼前一亮,八千夠觀眾隨即發出歡呼喝采聲,梅艷芳問大家想聽什麼歌,接著說,有些歌是不能唱的,是官方禁唱。梅艷芳最後口中出現了「壞女孩」三字,而最令中國官員生氣的是,她帶著輕蔑的語氣說:「唱完這首歌,我預料了今後在國內的演唱會都不用繼續了!」
中方官員隨即進行調查,尋找現場的人士詢問。中方官員經過多方調查之後,認為梅艷芳是蓄意、有預謀「搞事」,立刻取消慶功宴。同時,作出初步意見,今後廣東二十多場梅艷芳巡迴演出,將會暫緩舉行。中方官員聲稱:「梅艷芳要和政府『玩嘢』(對抗),看誰玩得起?看誰才是最大的輸家?」
當晚十一點,中國酒店有關負責人突然接到官員電話,通知酒店緊急撤掉寫有祝「梅艷芳廣州演唱會圓滿成功」字眼橫額,同時告知酒席繼續,可以招待製作人員、司機、公安及港方人員宵夜,但中方官員不會到場等等。
當然,隨後梅艷芳在中國內地的巡迴演唱會全被取消,根據當時媒體計算,梅艷芳因此損失了大概一千萬港幣的收入。
報刊還有寫及,負責演唱會工作的區星偉透露,從開演唱會那一晚起,他就不停擔心。三月二十六日下午,即第五場演出前下午,梅艷芳突然和樂隊加插綵排〈壞女孩〉,他的助手及其他人士趕忙四處找區偉星,告知此事。區偉星一聽,馬上趕到梅艷芳眼前,勸她不要做出無謂舉動,提醒她,這樣對你有什麼好處?
多年過後,梅艷芳接受訪問時,有提及過在廣州唱禁歌一事,她說是不忍心拒絕歌迷。但真相到底是如何,現在難以查證。但在廣州大唱政府禁歌一事,其實很「梅艷芳」風格。早於1989年1月,梅艷芳在廣州首次個唱,當時〈壞女孩〉亦是禁歌,歌迷亦請求梅艷芳獻唱,梅艷芳當著在座的梁靈光省長請求唱〈壞女孩〉,最後被點頭容許,成為了當時香港報刊的頭條新聞。但那時,還沒有發生「六四」事件,還沒有梅艷芳對「六四」的發言,以及後來的種種聲援。 (相關報導: 歷史新新聞》從商界女強人到「烈士遺孀」 葉菊蘭總能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定位 | 更多文章 )
批評梅艷芳政治立場改變的,亦會引用鄭裕玲(DoDo)姐關梅艷芳的採訪。鄭裕玲的採訪節目請了梅艷芳作為第一位嘉賓,稱梅艷芳非常有「義氣」,梅艷芳當時表明什麼問題都可以問,相比有些藝人會在採訪前說明什麼問題不能問到。鄭裕玲亦毫不客氣,很尖銳的問出:
1989年,你很積極參與民運。當時,你說:六四時候,你在另一地方。你在電視見到那種境況,你哭,流淚。好了,現在世界不同,人人都上大陸取景、拍戲,人人都看著大陸的market,你身為一個藝人,你當然是拍電影,你的底線會劃在哪裡?你會不會上去,拍外景?
梅艷芳回應,大家都知道自己為什麼不拍《阮玲玉》,最主要原因是當時她自己內心非常敏感,只要一提及,她都覺得是「沒可能」、「沒可能」,是忍受不到這件事(六四)。但梅艷芳強調:
但現在不是因為市場開放了,電影需要上去拍,你不拍就無法拍。而是(我)覺得整個中國都在變動,而現在都往好的一面發展,那我們是否需要給他們一個好的support,在後面。我不是說,我現在說「反話」(違背當初的說話),我現在不是。我覺得,如果它是有機會慢慢向好的方面,我們身為中國人,我們應該在後面支持,而不是在後面踩。因為拉到那麼緊繃,一條彈弓拉到那麼緊,最後斷,即是大家一拍兩散。而有一件事是,我們中國人,我們想中國好,但如果我們中國自己都亂,你分,我分,外國人更不會尊重我們中國人。很簡單,我們去到外國時,我們為什麼要看一些外國人的臉孔?你那麼沒禮貌的對待,怎樣解釋?我們中國一盤散沙,我們就希望這一盤散沙,現在慢慢凝聚,未來中國在每一個地方,都會發揚光大。
梅艷芳表明,當時她拒絕關錦鵬為自己「量身定做」的電影《阮玲玉》,是因為自己內心還沒辦法接受「六四」事件,過不了自己內心的關卡。但之後她對中國的支持,是因為她看到中國有慢慢變好的一面。而且梅艷芳的立場是反對用「極端」的方式來達到中國的民主自由,反對「同歸於盡」(一拍兩散),她希望中國人「團結」起來,「團結」是大家一起努力令到中國政治的狀態更趨向民主自由。我們可以注意1993年電影雙週刊(第377期 1993年9月23日)的梅艷芳訪問。周刊問到:「從六四到現在,你從當日的民主運動到現在的減災扶貧,有何感覺?」
梅艷芳回答:
在六四前,我以為自己經歷滄桑,十分成熟,但六四那段時間,我卻真正經歷到前所末有的悲憤心情,那時我才了解到,除了工作外,我們人生在世要面對很多問題,從那時開始,才對自己說要做一些東西,我不敢說自己立志幫中國人,但卻希望為中國人做一點事。到現在,很多人以為我改變,其實只是在不同時間,在不同環境下會有不同反應。我覺得有些人罵中國權政,有些人在幫,這是十分好的事情,就如小朋友一樣,要有嚴父罵他,也要有慈母正面幫忙。 (相關報導: 歷史新新聞》從商界女強人到「烈士遺孀」 葉菊蘭總能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定位 | 更多文章 )
梅艷芳並且表達她希望中國申辦二千年奧運成功,中國實在太多「文盲」,教育水平低。她希望通過奧運影響文化,加快文化發展和民主步伐,在全世界的注視下,相信中國人的禮儀也有所改善。現在許多人到大陸投資及工作,慢慢地會改善教育,整個國家會朝好的方向走。她又再次表明,國家開放得太快也許不是一件好事,怎樣取長補短才是最重要。除了在申辦奧運外,梅艷芳也希望在教育、醫療等各方面作出幫忙,並將一些美好的香港文化帶給他們。
梅艷芳堅定地表達在1997年,「我會在香港!」不離開香港,是因為希望為香港付出更多。1997年以前,的確大量香港人移民,人心惶惶,不知香港未來會如何,但如上文所言,梅艷芳自言她的「根」就在香港。
所謂的民主自由精神,其中核心的精神是所有人的生命都是同等重要,沒有一個人的生命比另一個人的生命更值得活下去。當然,公民的自由,以不侵犯他人的自由為前提,犯罪者會受到相應的制裁,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梅艷芳一直以來對社會的捐款、籌款,建立學校、捐獻給醫院、老人院,背後都持有「每人都擁有同樣的醫療、教育權利」的信念。而她在1992年的歌迷生日會裡,宣佈自己將會在歌迷會成立「助學金」,幫助有經濟困難的歌迷完成大學學業。這些事,都可以看到不僅在「六四」議題上,在社會各方面,她都盡公民的責任,來達到「人權」的平等和自由。
梅艷芳在1993年成立了「四海一心慈善基金」,把大量時間投身慈善演唱,把籌募的金錢捐到世界各地,不僅在中國和香港。在美國舊金山灣區與加拿大多倫多都有「梅艷芳日」。1990年,舊金山市長表揚梅艷芳的善行,把每年的4月18日訂為「梅艷芳日」,及後灣區奧克蘭(Oakland)市長把2002年6月23日命為「梅艷芳日」。加拿大多倫多市長把10月23日定為「梅艷芳日」。
「四海一心慈善基金」,想當然來自〈四海一心〉的歌名,而「四海」一詞可追溯至《論語》:
司馬牛憂曰:「人皆有兄弟,我獨亡。」子夏曰:「商聞之矣:死生有命,富貴在天。君子敬而無失,與人恭而有禮。四海之內,皆兄弟也。君子何患乎無兄弟也?」
司馬牛為自己沒有兄弟而感傷心。子夏回應,生死和富貴,都不是個人所能決定,而擁有血緣的手足亦如此。然而,「四海之內,皆兄弟也」,在這個世界裡,所有人都可以成為自己的「兄弟」,只要有個人的道德修養,對自己有「敬」,對他人有「恭」和「禮」。歷來,對儒學的論述,很大方面集中於儒家的仁愛是從個人的親情開始擴展,有親疏遠近之分。可是,筆者認為儒學早在先秦開始就有「天下大同」的理想,家人不僅是有血緣的親人,即使沒有血緣的人,只要真誠付出,亦有可能成為「家人」,此觀念類近於現代提出的「多元成家」觀,筆者在以後的文章會繼續論述。 (相關報導: 歷史新新聞》從商界女強人到「烈士遺孀」 葉菊蘭總能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定位 | 更多文章 )
梅艷芳去世前的同一年,2003年,香港因為SARS,感染而死的病人很多。梅艷芳推動演藝界舉行「1:99」的籌款活動,幫助受影響的病人和家人,當時她已身患末期癌症。值得一提的是,她當時有約見在國外的一名醫生求診,但最後因為怕出入境隔離的限制而影響到演唱會,最後決定取消到國外求診的安排。人都是趨樂避苦,貪生怕死,亦屬人之常情,而梅艷芳在死亡面前,放棄了生存的一絲希望,選擇了對社會的責任。能夠把自己的生命置諸度外的人,會放棄自己的信念嗎?梅艷芳放棄了《阮玲玉》的演出,不僅失去金錢,亦與(可能的)電影獎項失之交臂,但她毫不後悔,亦不吝誇讚張曼玉的優秀表演。參與的各種聲援活動,令梅艷芳失去中國市場,及後被解封,又再次唱禁歌〈壞女孩〉。
梅艷芳給人正面積極的形象,即使宣佈身患癌症,但她仍表明會奮力打敗病魔。其實當時,她已知癌症到了晚期,但她一直提出作為有影響力的藝人,他們的態度如何,會影響到自己的歌迷以及社會大眾。梅艷芳在電台訪問裡,有仔細表達過對藝人在社會的角色,以及當今媒體的種種問題。她對社會的批判思考,在生命終結以前都沒有停止過。
筆者在網路上難得找到梅艷芳的一個視頻,梅艷芳自言自己曾有自殺念頭,但想到家人、自己的公司,自己還有很多責任。她表示,人死了,但責任不會就此擺脫。一個人如果認真思考過自殺、死亡,知道人生總有終結的時候,就更能直視自己人生意義和價值的問題,這是西方哲學家海德格所言的「向死而生」。「死」從來不是「生」的對立,而是在「生」之中,因為死亡會在日常隨時隨地降臨,我們怎能保證明天、下一秒,還活著?在上文提及,梅艷芳曾言「天要絕我的命」,筆者相信,她有真實理解、體驗過「人隨時會死」的存在主義問題。梅艷芳四十歲去世,支聯會創辦人司徒華在他的自傳《大江東去》寫到:
但為了抗議六四鎮壓,她多次拒絕應邀到內地演唱。以她那時的高身價,在眾人的心目中,正是返內地掘金的黃金機會。梅雖然自小在娛樂圈捱大,讀書不多,但深明大義,不為這些名利所動,真是難能可貴。可惜天妒紅顏,我們也痛失一位難得的戰友。
司徒華肯定了梅艷芳的「深明大義」,直到人生告終。梅艷芳在1989年聲援北京學生時演唱過的〈血染的風采〉,成為以後香港六四集會中必唱的悼念歌,原來的歌曲是哀悼中越戰爭中死難的中國軍人,後來成為哀悼「六四」的歌曲。在梅艷芳活過的四十年裡,在香港社會,有誰可以跟梅艷芳一樣,對社會有如此大的影響力?死後捐獻所有財產,固然值得佩服,但死前,還在生時,捐獻財產、生命,敢於踏上社會公共領域的舞台上,批判社會的種種問題,我們可以在香港找到哪一個知識分子?什麼是知識分子?知識分子就是具有很多知識的人嗎?在中國儒學的傳統裡,知識跟個人道德並非有必然掛勾的關係,宋儒陸象山所言「若某雖不識一個字,亦須還我堂堂地做個人」。作為「人」,就是人有「心」,即良知。
如果梅艷芳還在,她面對以後的香港會如何?每個人都有不同的想像,研究梅艷芳的學者李展鵬在《最後的蔓珠莎華——梅艷芳的演藝人生》中,採訪了梅艷芳的朋友,其中陳海琪解釋為什麼梅艷芳的音樂有靈魂,是因為她是一個「整體」,她有heart and soul(有心有靈魂)。陳海琪說:
我常常說,如果阿梅在生,她會是第一個去保衛菜園村的人,如果她看到李旺陽的死,她一定會追問為什麼,因為她是追求正義的人。我覺得菜園村及同志那類議題,她一定會出來講。就是因為她生前的一些行為,包括她去世前舉辦的《1:99音樂會》,令到梅艷芳這個人更加立體化,而不是純粹一個歌者。
梅艷芳最遺憾的是她沒有機會可以專心讀書,她屢屢提及自己人生如果重來,她希望可以讀書,成為律師,幫助其他人。她中二就輟學,出來社會工作,她自言別人看她的人生是「傳奇」,但她卻認為是「悲劇」。她說自己人生沒辦法選,如果真有下一輩子,不要再當人了,當小鳥,自由自在地飛……梅艷芳沒辦法選擇的「悲劇」,卻造就了個人「情」的千姿百態,對朋友、家人有「情」,對欣賞自己的歌迷有「情」,對他人的痛苦有「不忍之情」。痛苦如果還可以有什麼價值,那就是把自己的痛苦轉化成對他人的「悲憫」,如她的歌曲〈愛將〉中一句:「見了你到處愛火正蔓延/憑紅唇平靜四海的烽煙」。
筆者以梅艷芳所寫的文章〈一株勁草〉作最後總結,這篇文章寫於1984年,剛出道時,於《金電視》刊登,當中幾句:
愛草,說不上原因。……
有人說草最賤;但,小草真賤嗎?我常自問。若僅看小草的一面而責其低賤,這豈不是以偏概全、抹殺事實嗎?像小草這樣具有高尚堅實的內涵,却因生存之微不足道而被歧視,那麼高低貴賤的區分又如何來明辨?在如此波濤洶湧的社會裏,我甘願做一株無名小草,學習它那隨處應生,永不低屈的性情,在人生漫長的旅途中,默默的耕耘一生。雖無立大功建大業的輝煌成就;但,若能終身抱定不屈不移的精神,縱使渺小一如小草者,而此生又有何憾呢? (相關報導: 歷史新新聞》從商界女強人到「烈士遺孀」 葉菊蘭總能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定位 | 更多文章 )
*作者為國立清華大學中文所博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