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曉康專文:剝蕉見心留一脈火種─讀『陳寅恪晚年詩文釋證』

中國知名法學家、清華大學法學教授許章潤,因批評中國政事,遭到中國當局全面封殺。

神州七十年黯淡,畢竟出了許章潤

今天(7月6日)一群員警抓走許章潤,海內外群情激憤。許章潤身處清華園,得王國維陳寅恪之精髓,胸中有浩然之氣,而中國知識份子雖「斯人獨憔悴」,畢竟後浪推前浪;中國文化儘管斷裂,但文人氣脈如屢不絕。神州七十年黯淡,天蠻地荒,識得此境者尚寥寥,但畢竟出了許章潤。我在海外逶迤三十年,才漸漸摸到此門道,是以此文,與國內志士共勉。─蘇曉康。

中國是地蠻天荒了的一個世界─不管你稱它現代化﹑社會主義還是專制,在文化上,它已歷盡變窮,墜入非驢非馬之境,而在這「蠻荒」之後的我們,似乎再不能越過那道「蠻荒」的帷幕,因而又得了無文化的「文化癖」。說斷裂鴻溝壕塹都可以,問題是你如何逃出這道惟幕﹖都說讀書大概可以。但我讀了一本書之後才知道並非如此─隔在「蠻荒」這邊的我們的語言同那邊人的語言,已經無法溝通,你認識的那幾個中國字也未必幫得上忙。

這本書是『陳寅恪晚年詩文釋證』。儘管著者余英時教授進在咫尺,可我讀到這本書卻繞了很大一個彎子。整個1994年裡,我每週帶妻子去紐約城裡作三次針灸,停車在曼哈頓街頭是一件很恐怖的事,我怕吃罰單,安頓好她就回車裡來守著,在那摩天樓群的峽谷裡,唯一能作的事只有漸漸靜下心來看書。當時的心境與世隔絕,看不進報刊雜誌和閒書,彷佛是為了同那「後現代」的曼哈頓風景作對,我下意識偏偏只願讀中國古詩詞,於是一本俞陛雲的『唐五代兩宋詞選釋』,便同妻子的各種藥物一起隨身攜帶。其實我能讀出點味道的只有從小偏愛的東坡稼軒二位,但讀來讀去就受不了東坡式的空豪放,更覺出稼軒的沉重和絕望,心境也隨之墜入「更舊恨新愁相間」。那麼遙遠的南宋式的興亡感懷,此時令我心動者,或在個人不幸,和某種漸漸襲上心來先前未曾感覺到的流亡真實。

忽一日,偶然看到「詩文」二字便拿了這本『陳寅恪晚年詩文釋證』上路。坐在車裡讀起來,驟然被一個「文化遺民」之精神世界所震懾。說實話,以我膚淺的古詩詞閱讀能力,對此書深義的理解只能是皮毛的,但我所被「震懾」的,是陳寅恪在他晚年詩文中設置的一套暗碼系統,無疑是一道用來抗拒「蠻荒」的屏帳,恰好對我們也形成一道無法逾越的鴻溝,若非余英時的破解,這個「中國文化精神所凝聚之人」存活到地變天荒之後,因「未嘗侮食自矜,曲學阿世」而遭受的精神折磨,將任隨歪曲無人知曉﹔而中國罕見的一個學貫中西的讀書人,在中國文化「歷盡變窮」最後二十年裡的文化反映和心靈苦難,也將永遠煙沒。這又正好可以用來解釋,為什麼現代中國會繁殖著象我們這樣的「反傳統」的一代又一代。 (相關報導: 重砲批習政權失德、無恥 「中國最敢言知識分子」許章潤被誣「嫖娼」,遭北京警方逮捕! 更多文章

很奇怪的是,「五四」以來直到毛澤東所鑄成的鄙視讀書人的一種「傳統」,教「蠻荒」以後的我們從來把中國知識份子視為「無脊梁骨的」的一群,對我們來說,支持這種成見的最有力證據,正好是1949年以後中國絕大多數大知識份子對毛的臣服,那些如雷貫耳的名字,從郭沫若﹑馮友蘭﹑茅盾﹑范文瀾,到「文革」中被逼自殺的老舍﹑吳晗,還有科技界的錢學森等,彷佛代表著整個人類文明的死去。這場「改衰翁為姹女」中的例外,過去我們僅知儲安平和馬寅初二位,但後來我看到的資料顯示,馬寅初他老人家最初也是對新王朝頗唱贊歌的,後來到人口政策上才敢犯龍顏,而較早就犯了龍顏的另一位大儒梁漱溟卻終身不再吭氣。這好像都不涉及知識和學養的問題,也並非人們至今垢病不已的人格問題,大陸人常愛說,如果魯迅活到49年後一定是個大右派,我卻覺得未必。這好象關涉到一種文化精神─與知識和學養緊密聯繫著的讀書人(或稱知識份子)對文明的最後底線。讀了余英時詮釋的晚年陳寅恪,我才知道這底線是什麼。

陳寅恪
陳寅恪不肯曲學阿世,樹新義以負如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