賴慈芸專欄:兩岸分飛的譯壇怨偶─沉櫻與梁宗岱

圖為廣東經貿大學演出《宗岱的世界》原創話劇中的剪影。

譯壇佳偶不少,如翻譯《紅樓夢》的楊獻益和戴乃迭、翻譯《悲慘世界》的李丹、方于;巴金與蕭珊;楊苡和趙瑞蕻等都是。但梁宗岱和沉櫻卻是一對怨偶,兩人在翻譯上都很有成就,分手後分隔兩岸,沒有再見過面,但卻也沒有忘情。

1971年,在台灣的沉櫻(本名陳鍈,1907-1988)出版了一本譯詩集《一切的峰頂》,收錄哥德、里爾克、雪萊、波特萊爾、尼采等多家詩人作品共三十餘首。這本書在沉櫻的作品中相當特別。根據1976年大地出版社版本的書背介紹,這是她「選編作品中唯一的詩集」,版權頁的譯者也只有沉櫻一人,但其實這本譯詩集並不是沉櫻作品,而是她那留在大陸的名詩人丈夫梁宗岱(1903-1983)譯的。戒嚴期間,梁宗岱人在大陸,名字不能出現,因此這本《一切的峰頂》並沒有署名梁宗岱。可惜大地出版社在2000年重出此書,還是只署名沉櫻一人,不知是否編輯不知此書來歷。其實按照沉櫻出版此書的心意,應該不是要冒丈夫的名字,而是留作兩人的紀念吧。畢竟這本書是1934年在日本翻譯的,兩人當時正在熱戀。

左起:梁宗岱、沈櫻、王慕理與馬思聰(左)。沈櫻與梁宗岱的婚姻維持不到十年,梁宗岱又戀上粵劇名伶甘少蘇,圖為沈櫻與梁在日本期間。(右)
左起:梁宗岱、沈櫻、王慕理與馬思聰(左)。沈櫻與梁宗岱的婚姻維持不到十年,圖為沈櫻與梁在日本期間。(右)

沉櫻與梁宗岱1935年從日本回到天津結婚,但1942年梁宗岱又移情粵劇名伶甘少蘇,沉櫻遂在1948年帶三名子女來台教書,自此終生不再與梁宗岱相見。不過沉櫻在1967年從北一女退休後赴美,兩人透過香港還是有書信往來。1972年沉櫻寫給梁宗岱的信中說,「在這老友無多的晚年,我們總可稱為故人的。」又說「這幾年內前後共出版了十本書,你的《一切的峰頂》也印了。」交代了自己1971年「冒名」出版丈夫譯作的事。有趣的是,這封信中還提到梁宗岱翻譯的蒙田,「最近在舊書店買到一厚冊英譯蒙田論文全集。實在喜歡,但不敢譯,你以前的譯文,可否寄來?」似乎不知台灣其實蠻容易見到梁宗岱翻譯的蒙田。

1976年大地出版社的《一切的峰頂》,署名沉櫻編,時為梁宗岱譯作(左),2000年大地出版社版,封面為梁宗岱譯詩,仍未署梁宗岱之名(中),1934年梁宗岱譯的《一切的峰頂》(右)。(作者提供)
1976年大地出版社的《一切的峰頂》,署名沉櫻編,時為梁宗岱譯作(左),2000年大地出版社版,封面為梁宗岱譯詩,仍未署梁宗岱之名(中),1934年梁宗岱譯的《一切的峰頂》(右)。(作者提供)

梁宗岱在台灣被盜印最多次的就是《蒙田試筆》,原來是1935年連載在《世界文庫》月刊上的,但當年似乎沒有出單行本。台灣啟明首出單行本之後,1960年代被盜印多次,我見過的盜印版本就至少有五種:

啟明編譯所,《蒙田散文選》。台北:台灣啟明,1961

朱浩然,《孟田論文集》。高雄:則中,1962

馮淵才,《孟田論文集》。高雄:百成,1962

胡宏述,《蒙田散文集》。台北:正文,1968

陳文德,《孟田論文集》。台南:北一,1969

沉櫻自己在1968年編的《散文欣賞》,第一篇是蒙田的《論說謊的人》,沒有署名譯者,看起來是根據梁宗岱的譯文改的。梁宗岱此篇原名《論說誑的人》:

說誑確實是一個可詛咒的惡習。我們所以為人,人與人所以能團結,全仗語言。如果我們認識說誑底遺害與嚴重,我們會用火來追趕它,比對付什麼罪過都合理。

沉櫻《散文欣賞》所收錄: (相關報導: 賴慈芸專欄:外國的月亮比較圓? -- 「蔣總統祕錄」也是譯本 更多文章

說謊確實是可詛咒的惡習。人之所以為人,以及人與人所以能團結,全仗語言。如果我們認識說誑的為害與嚴重,我們將會不惜用火來追趕它,這確比對付任何罪過都應該。

看來沉櫻應該是把梁宗岱的譯文加以潤飾,拿掉「一個」這種贅字,改掉「誑」、「底」這種舊日用語,但第二個「說誑」漏改了,留下一點點痕跡。這本《散文欣賞》有幾篇有署名,除了沉櫻自己以外,也有黎烈文、何凡、齊文瑜(夏濟安)的譯作,但也有幾篇沒有署名,原因不明。沉櫻在〈編者的話〉中說,自己原意只是把一些喜歡的文章收在一起,不知如何編次,「最後決定採用拈鬮,除蒙田這位散文大家請坐首席,而我應朋友之命忝居末座之外,其餘順序全由『或然』決定。」為何只有蒙田不必抽籤?似乎自有深意:以梁宗岱翻譯的蒙田為首,以自己的散文居尾,正像西餐宴客一般,男女主人各坐一端。此集中還收了一篇歌德的散文詩〈自然頌〉,文末綴了一個小括號「岱譯」,知者自知,簡直像是愛情密碼。她翻譯的小說《婀婷》,扉頁上印著一首小詩,出自歌德的《浮士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