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允許開槍的命令一排接一排傳了過來:《重返天安門》選摘(2)

六四事件發生的前一天,陳光隱藏真實身分押送一輛裝滿槍枝彈藥的公車抵達人民大會堂西後門,隔天便開始起六四武力清場行動。圖為六四事件之前的天安門(資料照,AP)

「中國的政治教育就是讓你遺忘──遺忘這個政黨不好的地方,只記住好的東西。所以對個體會產生巨大的摧毀作用。因為他們只知道什麼東西對自己是有利的,這會導致一個國家的民眾像動物一樣生存。」──陳光

陳光第一次跟我說他的故事的時候,刻意避開了那個漫長夜晚的過多細節。他只是一點一點地透露他在六月四日的任務。下一次我們見面的時候,我拜訪了他的新家,位於北京東邊十六英里的一個簡樸農村宋莊,這個地方試圖將自己塑造成一個藝術中心。

這個村子的路邊沒有農民在賣西瓜,只有藝術家蹲在塵土中,兜售拙劣的梵谷複製畫,或是用歪歪扭扭的線條繪製成的毛主席喝茶圖。藝品店已經取代了其他所有商店,在這裡購買帶有金色斑點的書法紙竟比買水果等食物要來得容易許多。各種名堂的藝術博物館如雨後春筍般冒出,光是從它們的名字就可見一斑,例如:捷克中國當代藝術館,國防藝術區、非洲藝術博物館。但即使是最大最閃亮的宋莊美術館,在我最近幾次的拜訪期間都空無一人,門是鎖上的,窗戶也積滿了灰塵。這些荒涼的展覽空間是中央規劃主張「只要蓋了,人就會來」的失敗證明。政府在宋莊投資一千三百萬美元打造「文化創意產業」群集,吸引了大約四千名藝術家,但這些藝術目的似乎沒有帶來可行的經濟價值。

陳光的新家就藏在一個亮藍色波紋的鐵柵欄後方的一個建築工地內。這裡前景堪慮,一條黃色的泥土路,只有運貨卡車會來。不過在看不見的遠方是另一排漂亮的三層灰色磚房。雖然他無法在中國展示他的作品,不過顯然在海外的銷售成績相當不錯。因為他剛剛買了兩間相鄰的廠房工作室,有二十五英尺高的天花板和別緻的夾層陽台。他的工作室就夾在兩個建築工地之間,是一個明亮、通風的避難所,讓他遠離公寓後方十幾棟拔地而起的十六層樓房所發出的錘擊與鑽孔聲。

在工作室裡,兩幅估計有數十年畫齡價值的畫作靠在牆上,外面小心地用氣泡包裝紙保護著。它們都代表且增強他那晚的記憶。我們啜飲著綠茶,他不停地抽著菸,終於開口向我訴說他的故事。

軍隊準備採取更隱蔽方法進入北京。六月三日,一輛滿載著平民服裝的卡車抵達射擊場。當局決定,下一次進入北京的任何嘗試都不會再像之前那樣失敗收場。上頭下令讓每個士兵挑選一件平民服裝來穿,好隱藏真實身分。陳光選了一件深藍色長褲和一件灰色上衣。這些身穿便服的士兵不像之前那樣坐卡車進入首都,而是受令去搭乘地鐵、公共汽車,甚至用步行的方式前往北京市中心。集合地點就是天安門廣場的人民大會堂,要在當天晚上六點之前抵達。

1989年6月4日,六四天安門事件(美聯社)
六四天安門事件學生發起示威運動,陳光奉命化妝便衣獨自執行押送一輛裝滿槍枝彈藥的公車抵達人民大會堂西後門的任務。(資料照,美聯社)

當時,陳光正在服用抗生素治療哮喘與腹瀉,他的上級擔心他沒有足夠的體力獨自抵達廣場,便命令他乘坐改裝的公車前往天安門廣場。當陳光看到改裝的公車時,他注意到所有的座椅都被移除,騰出地方來放一箱箱堆在窗台前的槍枝彈藥。陳光蹲坐在木板箱的旁邊,他是車上唯一的乘客。他第一個反應是鬆了一口氣,因為有便車可搭,不用怕在這個陌生的大城市裡迷路。 (相關報導: 六四周年》:在民主陽光道和專制獨木橋之間,中共選擇了中國特色的專制 更多文章

公車緩緩駛入北京。它只被一群學生阻擋了一次;這群學生只是敷衍地往裡頭望了一下,就放行讓它繼續往前開。當時他沒想過自己有多麼幸運。事實上,他的旅程相當順暢,他是第一批抵達人民大會堂的人之一,抵達目的地時才下午三點三十分,比約定集合的時間早了兩個小時。他受命打開車廂,將槍枝分批走私進人民大會堂。他每趟都抱著五六把衝鋒槍,到最後他的手跟衣服都被塗上了一層油脂,這些黑色油脂是在打包時保護槍枝用的。當他把槍搬運到寬敞的中庭時,便看到那裡擠滿了正在找尋自己小隊的便衣士兵。他們一找到自己的小隊,就會拿到各種顏色的布條,用以區別不同的部隊。直到可以穿回制服之前,士兵們都要將布條別在手臂上。陳光曾在電視新聞上看過人民大會堂,畫面是一排排坐得整整齊齊的代表,一齊在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的年度會議上彬彬有禮地拍手致意。所以當他見到這個神聖的地方竟擠滿了武裝的士兵時,突然覺得自己好像從某個縫隙掉進一個無法理解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