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不逢時的一代VS趕上改革的一代─:《上海迷宮》選摘(2)

中國身分是個巨大的精神和文化烙印,我們並不能簡單地成為我們自己。(示意圖,pixabay)

二○一六年五月二日,我們一家三口人從北京來到倫敦,開啟一段新生活。我想起了一九五五年的那個夏天。在新中國成立不過五、六年光景的時候,那對帶著女兒的青年夫婦,為什麼從繁華的上海搬到了當時落後貧窮的山東?他們在尋找什麼?他們是否如我們遷來英國一樣,為獲得一份自由生活而充滿憧憬?

過去,我瞭解到的故事的大致輪廓是:外公是上海淮海路做活兒的一個裁縫,五○年代作為支援山東建設的技術工人來到濟南工作定居。他們同一批來了好幾個上海師傅,都攜妻帶子。我還認識其中一、兩個。他們在春節會互相走動,用上海話交流,保持著同鄉之誼。他們有相似的生活習慣:整潔、體面、會過日子,愛吃濃油赤醬的紅燒肉。他們的生活水準似乎也比周圍山東人為好,因此流露出些許優越感。

我還記得,在外公與外婆所居住的大雜院裡,在一群大嗓門的山東鄰居中間,他們永遠改不了的上海鄉音是如何突兀和具有喜劇色彩。

現在想來,外公與外婆移民到山東之後,所承受的因環境改變帶來的心理衝擊是巨大的。我的記憶中還殘存了一些碎片:情感外露的外婆時常在我耳邊嘮叨「想家啊」、「可惜回不去了」一類的話。外公、外婆帶著幼時的我去過兩次上海浦東鄉下老家。外公的姐姐住在老房子盡頭的一間角屋,陰沉的磚土地面,牆角有一張烏黑的中式大廂床。記憶裡外公、外婆總是恭順地站在床邊跟姐姐講話。外公的姐姐裹著小腳、說著難懂的上海方言,似乎年老體衰,總是坐在烏黑的老式大床的床沿上,不怎麼動,床腳地上擺著一隻棗紅色馬桶,那種不美妙的氣味一直留在我記憶裡。

我上幼稚園的時候,有一次外婆接我回家,途中收到上海發來的電報,得到了外公的姐姐去世的消息。她當街放聲痛哭。外婆崩潰的樣子讓我手足無措。那一幕給我留下的印象至今無法磨滅。後來我才明白:姐姐死了,外公與外婆跟故鄉最密切的、也是最後的紐帶斷掉了,故鄉再無容身之所。外婆的痛哭是對漂泊的命運所表達出的深切哀悼。

我十九歲的時候第一次強烈感受到身為「異鄉人」的滋味。那年,外公與外婆相繼在十五天裡病逝——外婆是因為肝腹水,她離世後,外公過度悲傷誘發心臟病搶救無效。一連串打擊襲來後,父母陷入了手忙腳亂——他們竟然完全不懂得如何操辦符合濟南禮數的葬禮,「咱們外來戶什麼都不懂啊!」我記得父親這樣絕望地說。父親的親戚大都在膠東老家,沒人指點迷津。我媽媽沒有兄妹、在那個年代這很少見。他們突然意識到了作為形單影隻的「外來戶」的尷尬身分,原本四平八穩運轉的生活露出了窘迫底色。最後在老濟南鄰居指點下,給一對漂泊的上海老人按照山東老禮下葬,勉強算是「規矩」了。

外公與外婆在濟南生活了近四十年,一九九一年相繼過世,葬在濟南郊區山裡的公墓,墓園離他們居住的房子六十公里,離上海老家八百公里。我猜想:他們至死都在做夢能回老家吧? (相關報導: 中國走出自己的路─沒有合意統治傳統,不表示沒有問責觀念:《民主的擂台》選摘(3) 更多文章

外公與外婆的去世令我第一次意識到,我的家庭、包括我自己,都跟生活的地方沒有深切聯繫。我們一家人在濟南生活,其實不屬於濟南,濟南只是一塊暫住地,按部就班的生活讓我們忽略了這點。我沮喪於這個發現,產生了逃離的衝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