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隆·馬斯克(Elon Musk)已經宣佈退出白宮,是否屬實,仍待觀察。但即便真的退出,也僅是其個人仕途的變故,而決不意味著馬斯克主義的終結。代表了美國技術極右翼的馬斯克主義,對美國政治仍具強烈支配力,是毋庸置疑的,決不因馬斯克個人的進退而稍衰減。
也就因此,對馬斯克主義仍有深入解剖之必要。在《馬斯克的戰爭》之一、之二中,筆者已有初步嘗試。本文將進一步聚焦馬斯克主義對民族國家、民主政治、人類主體性及未來文明想像的可能衝擊,展開系統分析。
一、「退出革命」與矽基殖民的展開
「退出」(exit)是柯帝士·亞爾文、漢斯-赫爾曼·霍普等自由意志主義者的關鍵主張。他們認為民族國家、民主政治都屬於萬惡的舊世界,應對一切人間苦難負責。但他們並不熱衷於摧毀舊世界,而主張只埋頭構建屬於他們的新世界,並邀請其同道即所謂「主權個人」遷徙。這就是所謂的「exit revolution」(退出革命)——不是通過選票改變國家、改變民主,而是通過逃逸,通過所謂邊緣創新,以廢棄國家,廢棄民主。
這並非抽象的思想辯論,而已通過一系列具體技術項目進入實操階段:
• 區塊鏈與加密貨幣:比特幣、乙太坊等技術挑戰國家在貨幣發行上的壟斷權。2023年,全球加密貨幣市場規模已達1.7萬億美元,部分國家(如薩爾瓦多)甚至將比特幣列為法定貨幣。
• 去中心化身份(DID):如Worldcoin專案通過虹膜掃描為使用者生成數位身份,繞開政府身份認證機制。2024年聲稱用戶已突破600萬,但其隱私爭議巨大。
• 海上浮動城市(Seasteading):由自由意志主義者彼得·蒂爾支持的Seasteading Institute,試圖在國際水域打造自治社區。2022年聲稱首個浮動城市原型公佈。
• DAO與雲國家(Cloud Nations):如ConstitutionDAO(2021年)試圖通過眾籌購買美國憲法副本,展示去中心化治理的可能性與號召力。
這些項目旨在取代國家的核心職能:貨幣、身份、法律、公共服務乃至安全保障,以此構建一個去國家化的「賽博朋克烏托邦」。這些項目背後的推手,往往都是所謂「主權個人」——技術+資本的寡頭聯盟。他們有的在巴哈馬建鏈上法庭,有的在葡萄牙打造加密飛地,有的在國際水域設計主權社區,有的在社交平臺組織去中心化的「雲國家」。這一切的共同點在於:它們都不再等待國家授權,而是依仗他們所壟斷的技術和資本力量,直接繞過國家。 (相關報導: 笑蜀專文:馬斯克的戰爭─網路安⾝權,⼈類對抗矽基殖⺠的最後防線 | 更多文章 )
二、馬斯克的獨特路徑:進攻而非退出
正是在這點上,馬斯克的特立獨行尤為醒目。與傳統自由意志主義者不同,馬斯克不滿足於「退出」國家,而是更具進攻性——主動擁抱國家,滲透國家、接管國家、掏空國家、操縱國家,直至最終替代國家。其火星殖民計畫、腦機介面技術和AI驅動等基礎設施,均指向一個超越國家的「矽基文明」,環環相扣——他的「火星殖民」計畫,不僅是太空競賽的一部分,更是一次將人類社會組織形式外包給技術、資本與私人治理結構的極端實驗。SpaceX並非NASA的私營化版本,而是一個意圖邏輯上取代NASA乃至國家太空主權機制的矽基結構。
類似地,Neuralink也不是一項孤立的腦機介面技術,而是人機融合的前哨站,是構建「矽基-碳基混合体」的實驗平臺。如果人工智慧逐步替代人類的政治判斷與治理功能,那麼與AI的神經連接將構成新的「公民契約」:社會參與和政策影響力將不再由選票決定,而由演算法接入許可權所界定。
再看特斯拉。它表面上是一家汽車製造商,實則是一個全球性資料獲取平臺、自動駕駛演算法訓練場,以及通過能源系統、交通系統與AI網路融合構建的「機器城市原型」。馬斯克曾明確表示:「特斯拉不僅是汽車公司,而是AI公司。」顯然旨在搭建一個以機器智慧為中樞、以人類為輔助的矽基社會。火星殖民、腦機介面、AI驅動的機器城市、去中心化的網路身份與資產系統,乍看散亂,實則圍繞一個高度一致的目標展開——共同謀求一種後國家、後民主、後人類的新型治理形態。這實際上是一種根本性的政治重構,標誌著當代主權政治的範式轉移。在數位資本主義與太空資本主義的雙重驅動下,技術不再是工具性的仲介,而是政治意志的實現機制。
在此框架下,馬斯克的真正角色早已超出工程師或企業家的範疇,而是政治建構者,新時代「技術主權」的象徵。在傳統主權尚未完成向資訊化轉型的歷史斷裂點上,他已率先將技術部署為全球治理的前提。他跳過民族國家的法治邏輯,繞開公共程式,以代碼與衛星在高軌道寫下新憲法。這種「先發制人的程式設計權」正取代立法權本身,使代碼成為新主權的核心。
因此,馬斯克的「戰爭」不是對抗哪個國家、哪個政權,而是針對碳基人類本身,要用矽基邏輯重新書寫權力、自由乃至文明的定義。
三、「神性」的回歸:從市民社會到矽基神權
如果說傳統民主制度是一種以理性與協商為軸心的現代世俗體制,那麼馬斯克所推動的,則是一種披著技術外衣的神權重建。這不是倒退回中世紀,而是將「神性」重新注入政治結構——只不過這一次的神,不是上帝,而是演算法、資料與意識的超越形態。
馬斯克對「超人工智慧」的執念、對多星球文明的追求、對腦機介面的狂熱探索,無一不是在構建一個新的「至高存在」——一個淩駕於人類之上的智慧主宰者,或者說,「技術神明」。而他本人,正是這個新神祇的「先知」「牧羊人」與「塑造者」,總之新型天主。
這在文化層面已顯而易見:他在網路上塑造的「彌賽亞」形象,被視為顛覆體制的英雄、挑戰權威的先知,甚至被崇拜為能引領人類走出衰敗與混亂的救世主。他推特上的一句話,可以引發市場震盪、政策討論與媒體狂潮。這種影響力,不是傳統政治權力的投射,而是呈現出文化+信仰+技術三位一體的「准神權結構」。
而在制度層面,馬斯克及其代表的矽基戰團,正逐步瓦解以市民社會為核心的治理模式,轉而推動一種「技術贖罪論」,即,只要掌握足夠先進的技術,便可繞開歷史的複雜性、道德的困境、民主的混亂,直接進入一個由「正確演算法」所主導的技術烏托邦。 (相關報導: 笑蜀專文:馬斯克的戰爭─網路安⾝權,⼈類對抗矽基殖⺠的最後防線 | 更多文章 )
這與宗教中「救贖」「天國」「末日審判」的邏輯極其相似。不同的是,這次的救贖無須神諭,而是通過代碼實現;天國不是來世,而是火星殖民或AGI世界;審判的法官不是上帝,而是自動運行的AI系統。在這系統中,民主、公民、制度、參與、程式等傳統現代性關鍵字,都被視為冗餘和低效的過渡物,是需要被技術躍遷淘汰的「舊世界殘渣」;甚至血肉之軀的人類本身,也屬於冗餘和低效,也在被技術躍遷淘汰的「舊世界殘渣」之列。
因此,馬斯克的戰爭,歸根結底是一場從民主-人本-地球中心主義,向技術-演算法-宇宙中心主義躍遷的文明戰爭。這是矽基生物對碳基文明最深刻、最隱秘的殖民,不是靠軍隊,不是靠武力,而是靠宗教邏輯與技術能力的融合——它許諾救贖,卻剝奪主體;它提供效率,卻消解協商;它給予秩序,卻扼殺自由。
這才是最可怕的殖民形式:不是用他者統治你,而是讓你用自願、信仰和感恩的方式,親手交出自己的自主性。
四、顛覆民主:美利堅共和國的「矽基託管化」
美國曾是現代民主制度的巔峰表達:憲政制衡、多元競爭、三權分立、市民自治。這一整套制度設計的核心,在於限制權力、分散風險、保障自由。然而,在矽基戰團的滲透之下,這套制度正遭遇一場深刻而隱秘的逆轉——不是簡單地被顛覆,而是維持原貌的同時,其內在機理被技術邏輯悄然重構,民主制度逐步淪為「矽基文明的託管政體」。
首先是選舉機制的空心化。馬斯克通過其控制的社交平臺——尤其是X(前推特)——深刻改寫了輿論生態與選舉結構。傳統的媒體監督與公共理性被演算法推送和情緒操控取代,民主不再是意見的理性競爭,而成了資訊戰與情緒爆破的賽博戰場。皮尤研究中心2023年報告顯示,約60%的美國人將社交媒體視為選舉資訊的主要來源,但其中近40%為誤導性內容。平臺操控與演算法偏見下,民主形式猶存,但其實質早已被掏空,變成一種「矽基操盤的公投秀」。
其次是國家治理結構的去主權化。
從國防部與SpaceX的深度合作,到交通、能源部門對特斯拉基礎設施的依賴,再到NASA對SpaceX的重度綁定,美國核心國家職能正被「外包」給私人公司。這些公司並非傳統意義上的民營企業,而是具備「准主權」能力的技術實體:可以制定規範、壟斷基礎設施、幹預國家安全乃至戰爭決策。譬如,星鏈(Starlink)在俄烏戰爭中單方面切斷烏軍服務,即已暴露私人公司對戰爭主權的劫持,突顯其技術基礎設施取代傳統國土成為新的主權平臺的可能性。政府本身的制度權威則逐步萎縮,越來越像依賴「高科技承包商」運作的管理平臺、技術巨頭的「協調介面」。
再次是人事系統的矽化滲透。
通過「總統人事機構專案」(Project 2025),馬斯克與其極右翼盟友推動對聯邦人事的系統性重構,計畫2024年更換5000名文官。尤其通過與極右翼智庫、民兵組織和技術派系的聯合,將各部委的中高層全面矽化,由技術背景、極權思維和政治忠誠三重篩選出的「技術官僚」替代。這不是傳統的政治清洗,而是一種以「技術」和「效率」為名的人類工程即「矽基接管」,完成體制的神經接入手術。 (相關報導: 笑蜀專文:馬斯克的戰爭─網路安⾝權,⼈類對抗矽基殖⺠的最後防線 | 更多文章 )
五、以技術之名:讓人喪失痛感的軟極權
這種重構的後果是:美國依然名為「共和國」,但主權結構已然發生根本變化——不再建立在「人民主權」的基礎之上,而是建立在「技術信託」之上;其政治邏輯,也不再以公民協商為核心,而以演算法最優化為根本。馬斯克及其矽基戰團成為這一系統的「託管人」,名義上服務國家,實則掏空國家,操控國家,將之轉化為矽基文明的前哨實驗場。
而這一切,都在「反建制」「反深層政府」「重塑民主」的口號掩護下完成。它既不是傳統的獨裁,也不是冷戰式的政黨極權,而是一種隱蔽的新型統治機制:一種技術殖民形式的「矽基託管體制」,或可稱「軟極權」——人們依然投票、議會依舊運轉、新聞依然播報,但所有制度的血管裡流淌的,已不再是市民社會的協商精神,而是平臺演算法的權力邏輯。民主的儀式尚存,靈魂卻已悄然抽離。
這實際上是一次主權形態的根本變革,一次披著技術外衣的顏色革命或者說和平政變,一個新政體的誕生:我們姑且稱之為「算法政体」(algorithmic polity)。這一新政體的危險性在於,它具有極強的技術自然化傾向。人們不再感知政治的存在,因為一切政治決策都已「被演算法處理」;人們不再質疑權力的合法性,因為一切權力都以「優化社會」的名義出現。這是一種徹底的去政治化,同時也是一種深度的再政治化。權力不再以暴力為基礎,而以「智能性」作為正當性來源;不再依靠鎮壓,而依靠「用戶體驗」;不再訴諸命令,而訴諸「預設值」。
在這樣的情境下,問題不再是我們是否願意接受演算法統治,而是「我們是否還意識到我們正在被統治」。這正是「演算法主權」的本質所在:一種借助技術形態掩蓋其政治結構的統治形式;一種將控制偽裝為服務的權力機制;一種在後民主時代重新組織社會秩序的治理邏輯。在這裡,霍布斯與圖靈握手,施密特與馬斯克共舞。新的「利維坦」不再表現為國家怪獸,而是一種以推薦系統、行為識別、模型優化為形式的「智能怪獸」——它無所不在,卻又無跡可尋;它不奪取人民主權,而是讓人民忘記自己曾擁有過主權。它使人喪失痛感,使反抗失去坐標系。
六、馬斯克的意識形態工程:新神話、矽基靈性與末世政治
如果說「矽基託管體制」是馬斯克及其戰團對民主制度的物理重構,那麼其對文化與意識形態的改造,則構成了一種更深層的信仰殖民:他們不僅要統治國家,更要重塑人類的精神結構與價值座標,確保個體在心理與認知層面上對技術統治的主動馴服。這種工程,不是通過暴力或宣傳灌輸完成,而是一種以「末世救赎」「進化之路」為名的,精確制導的、去政治化偽裝下的靈性誘導。
1. 矽基新神話的編織:技術彌賽亞的自我設定
在馬斯克構建的媒體敘事中,他不僅是一位企業家、發明家,更是一個跨越人類物種邊界的「拯救者」。他塑造了一個宛如宗教英雄的自我形象:
• 他是推動能源革命的「地球修復者」(通過特斯拉、SolarCity);
• 是帶領人類逃離滅絕命運的星際先知(SpaceX);
• 是重構人機關係、加速進化的超人類主義佈道者(Neuralink);
• 是對抗AI失控的道德護欄(OpenAI的創始使命);
• 更是揭露全球陰謀、重塑言論自由的反叛領袖(推特/X的「言論自由絕對主義」)。 (相關報導: 笑蜀專文:馬斯克的戰爭─網路安⾝權,⼈類對抗矽基殖⺠的最後防線 | 更多文章 )
這套複合型神話譜系建構了一種後啟示錄式的救世主敘事:在舊秩序崩塌、新世界未明之際,馬斯克以「技術彌賽亞」之姿,引領人類穿越大災變。他無須憲法授權,也不靠選舉合法性,僅憑民眾對其「神性人格」的信仰,即可獲得事實上的統治權。
2. AI靈性與矽基文明的「宇宙正當性」
傳統政體需要憲法、法律與制度作為合法性支撐,而馬斯克及其矽基戰團訴諸的,卻是一套深度靈性化的技術宇宙觀:AI即進化,演算法即秩序,資料即啟示,星際即救贖。這一意識形態融合了賽博朋克幻想、後人類主義倫理與新世紀靈性運動,構成了一種准宗教式的「矽基形而上學」:
• AI不是工具,而是「意識的繼承者」;
• 火星不是殖民地,而是「物種的彼岸」;
• 資料不是資訊,而是「靈魂的編碼」;
• 演算法不是程式,而是「無偏的自然律」。
通過這套意識形態工程,矽基統治獲得一種超越人類政治邏輯的宇宙合法性:它無需民主制度的正當性背書,因為它自詡為「歷史的進化方向本身」,是「時間之箭」的化身。這種神聖化結構在心理層面構築了一種「数字新教」——信徒無須參與、無須選擇,只需信仰,並服從技術「牧者」的指令。
3. 末世政治與加速主義的技術共謀
在馬斯克的理論語境中,「災難」不是要避免的終點,而是歷史躍遷的通道。無論氣候危機、AI失控、社會潰敗,甚至核戰爭,都被視為「破除舊秩序、引入新紀元」的必要轉捩點。這種觀念,與極端加速主義(Accelerationism)的末世願景達成奇特共謀——
• 川普的政治混亂不是失敗,而是淨化;
• 民主制度的崩潰不是災難,而是涅槃;
• 矽基生物的崛起不是威脅,而是昇華;
• 人類的邊緣化不是剝奪,而是恩典——因為機器將替代我們的痛苦。
這種末世政治觀讓馬斯克獲得一種道德上的免疫權。他支持極右翼,不是因為他信仰法西斯主義,而是因為法西斯式混亂可以加速「舊人類的崩解」,從而為矽基文明清場。他效忠的不是某個國家或政黨,而是「災難本身」——作為歷史進化的媒介。
這徹底排除了傳統政治哲學中的正義、責任與人性,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技術異教」:以混亂為聖禮,以AI為先知,以馬斯克為神使。
七、內生性接管:制度空心化的內在邏輯
馬斯克及其「矽基戰團」之所以能夠長驅直入、突破民主制度的層層防線,並非僅憑其技術優勢或資本動員力的強大,更深層的原因在於,美國制度自身的「有機空洞化」。這不是外力征服,而是一場內生性接管——當國家中樞逐步空心化、碎片化、失去自我免疫力,矽基戰團的進駐就不再是突襲,而是邏輯的必然。
1. 官僚共和國的衰敗與技術國家的崛起
美國曾是一種典型的官僚共和國,其治理依託于文官系統、議會監督與成文法的結構性配合。然而,進入21世紀後,特別是自川普時代以來,這一治理模型遭遇系統性削弱與解構:
• 職業官僚被大批政治任命者與「空降型技術管理者」所取代;
• 政策制定權日益外包于智庫、顧問公司與矽穀企業;
• 行政執行權日趨分散、問責機制幾近癱瘓;
• 數位治理平臺化發展迅猛,政府運作在演算法邏輯中被「反向吞噬」。 (相關報導: 笑蜀專文:馬斯克的戰爭─網路安⾝權,⼈類對抗矽基殖⺠的最後防線 | 更多文章 )
在這樣一個結構性瓦解的國家中,馬斯克式的「技術接管」不僅不再顯得瘋狂,反而被包裝為一種「務實方案」,甚至是一種治理升級的「最後希望」。AI與自動化不再是工具,而成為瀕臨失靈的國家機器的技術呼吸機。
2. 民眾幻滅與政治極化的心理溫床
馬斯克的政治影響力之迅速膨脹,也建立在美國社會結構性幻滅的情感背景之上。選民對民主制度的信任正經歷一場歷史性坍塌:
• 政治精英被視為傲慢而脫離現實的特權階層;
• 政策制定與民生需求日益脫節;
• 主流媒體失去公信力,被視為意識形態機器;
• 政黨政治演化為既得利益集團的代理戰場。
於是,馬斯克式的「反建制、反官僚、技術救世」敘事,才會在兩極分化的社會中大行其道。他越是不守規矩、蔑視程式、挑戰常識,越能吸引那些渴望打破舊世界的反精英信眾。甚至連部分中產、中間派乃至自由派,也在幻滅中將希望寄託於他——不是因為他們認同其理念,而是因為他看起來「像一個能解決問題的人」。
這一社會情緒的遷移,極大削弱了民主制度曾經賴以維繫的「情感護城河」。馬斯克及其戰團的進入,不再被視為「威脅」,而是一種「替代」,甚至是「救贖」。
3. 國家即平臺:制度私有化的終極形式
當國家的治理邏輯日益依賴平臺,平臺邏輯就開始反向塑造國家結構。在這一轉化過程中,「國家即平臺」的新形態,為馬斯克的矽基殖民提供了完美的制度介面:
• 特斯拉與SpaceX獲得巨額政府補貼,卻反過來反制政府監管機制;
• X平臺(原Twitter)成為政治話語主戰場,卻遊離於聯邦通信法規之外;
• Starlink直接進入國防與地緣政治核心,卻並不接受戰時國家指揮體系的約束;
• OpenAI原以「人類利益」為使命,最終卻被馬斯克私有化為其宇宙戰略的一部分。
當國家變成多個平臺之間的協調機制,不再是一個擁有統一意志與主權意識的政治有機體,治理邏輯從程式正義轉向運行效率,從公權治理轉向私域治理,就變得既合法,又高效。
馬斯克的策略並非推翻制度,而是接管空殼——當民主共和國被技術平臺所吞噬,其政治內核自然讓位於演算法、資本與「技術彌賽亞」的訓令。
八、制度被誰竊取:演算法主權的隱形政變
當馬斯克以「私人之名」接管公共平臺,以「創新之名」重寫國家安全邏輯,以「言論自由之名」摧毀民主溝通的基本規範,真正被竊取的,不是某項政策或某個機構,而是制度的靈魂本身——也就是美國立國之初所確立的共和理念。這個理念的根本信條是:公共權力源自人民授權,而非寡頭壟斷;政治判斷源自公共理性,而非工程演算法;制度運行依託法治共識,而非對強人意志的膜拜。
如今,這一切正被悄然替換。不是通過一場暴力革命,不是通過軍事政變,而是通過一種無聲的、嵌入式的權力奪取邏輯——演算法主權的隱形政變。
1. 從人民主權到演算法主權:誰在做決策?
在馬斯克所代表的矽基邏輯中,民主制度之所以無效,是因為「人類太慢、太不理性、太情緒化」;而AI則值得信任,因為它「快速、精准、高效、無情緒幹擾」。表面上,這是一個頗具理性魅力的判斷;但它遮蔽了一個深刻的政治悖論:技術並不排除意志,它只是將特定階層的意志——技術精英的、白人男性的、矽穀霸權的意志——偽裝為「中立的算法判断」。 (相關報導: 笑蜀專文:馬斯克的戰爭─網路安⾝權,⼈類對抗矽基殖⺠的最後防線 | 更多文章 )
也就是說,在「演算法主權」取代「人民主權」的過程中,政治判斷權正悄然從選舉機制中撤出,轉移到那些掌控平臺架構與資訊分發的超級個體與技術寡頭手中。馬斯克們不再是政治的「觀察者」或「影響者」,而是成為真正的「分配者」與「裁決者」:
• 誰能發聲;
• 哪些資訊被推薦;
• 哪些議題進入主流話語;
• 哪種行為被獎賞或懲罰。
民主不再發生在選舉現場,而在推薦演算法的黑箱中完成。人民不再決定未來,只有「信號強度」決定何者可見、何者沉沒。
從法治國家到工程國家:誰在制定規則?
馬斯克所構想的未來秩序,並非建立在憲政法治之上,而是建立在工程治理之上。在這個世界觀中,「政治」是無效的,「爭議」是冗餘的,「治理」是一個可以通過優化參數、調試系統、訓練模型來解決的技術問題。國家的理想形態,最終就是特斯拉或SpaceX那種內部管理邏輯的放大版本:
• 高度集中;
• 資料驅動;
• 快速反覆運算;
• 目標明確;
• 規訓嚴格。
在這種工程世界觀中,傳統意義上的法治原則——程式正義、透明問責、權力制衡、民主協商、審慎原則——被視為「低效」的累贅、「創新」的敵人、「治理」的障礙。馬斯克,作為技術秩序的祭司,而非憲政秩序的遵從者,也就天然地排斥一切需要協商與妥協的民主機制,傾向於以一人之意志塑造一國乃至整個人類之命運。
工程語言的擴張,正成為一種新的政治修辭暴力:它以效率之名掩蓋政治專斷,以系統優化取代制度辯論。
3. 從憲政體制到矽基教權:誰是最後的主權者?
美國憲政體制的偉大之處,從來不在於其「完美」,而在於其主權的「有限化」:沒有人能全權在握,所有權力都被分割、監督、並由民眾週期性更新。正是在這一意義上,民主是一種「反教權」的制度——它拒絕絕對判斷,拒絕最終裁決者,拒絕任何自封為「命運化身」的個人或組織。
而馬斯克正在推行的「矽基主權」,正是一種典型的科技君主制:他是公司董事長,是產品設計師,是AI宇宙的祭司,是戰爭中的通信控制者,是輿論場的最高演算法仲裁者。他既是牧者,也是執行器;既塑造規則,又執行規則——一人即政體,一人即系統。
矽基教權由此浮現:不再信上帝,不再信憲法,只信擁有最大模型與最多資料的那個人。他的判斷,就是命運的出口。他的意志,就是制度的未來。在這一結構中,主權不再屬於人民,憲法退場,上帝沉默,只有演算法說話——而演算法的背後,是馬斯克式的技術人格與平臺意志。
九、殖民的終點:當人類失去想像未來的權力
但在馬斯克的技術帝國中,最令人震驚的,還不是其對政府的滲透,對制度的操控,甚至也不是其對戰爭與和平的左右逢源,而是:他正試圖重新定義人類對未來的想像力,並將整個人類歷史導向一個「矽基終極宿命」的封閉宇宙。這是矽基殖民最深的那一層——不僅征服現實,也殖民時間;不僅操控制度,更重寫未來。
1.火星殖民夢:從技術烏托邦到技術種族主義
馬斯克宣稱其終極目標是建立「多行星文明」,不斷宣傳火星移民計畫,描繪一個科技版的「新伊甸園」圖景。表面上,這是一個關於種族延續的宏大願景;實則充滿了技術種族主義與精英逃逸主義色彩。 (相關報導: 笑蜀專文:馬斯克的戰爭─網路安⾝權,⼈類對抗矽基殖⺠的最後防線 | 更多文章 )
它從來不是面向「全人類」,而是將技術能力、經濟地位與生存權深度綁定,排除了所謂「低階人類」的星際方舟——讓少數精英從失敗的人類歷史中「逃逸」,在火星上重啟文明。而地球,註定被留下成為混亂、低效、被演算法淘汰的「垃圾場」。
這必然製造出一個全新的物種等級體系:
• 矽基的未來人 vs. 被遺棄的碳基人;
• 太空中的文明重啟者 vs. 地球上的演算法廢民;
• 被拯救的「人類範本」 vs. 被清算的「失敗樣本」。
這不是科幻,而是新殖民主義的終極形態:不是西方征服東方,而是矽基征服碳基;不是白人征服有色人種,而是資料結構征服人類肉身;不是帝國擴張,而是物種更替。
2. 「人機融合」的迷夢:以拯救之名完成統治
在Neuralink與xAI等專案中,馬斯克進一步描繪出一種未來人類的狀態:不再是自然人,而是「增強人類」——通過腦機介面與AI模型連接,成為一個與技術共生的「混合体」。這一設想的理由是「防止人類被AI取代」。
但真正的問題在於:這種所謂「融合」,究竟是人類意志的自由選擇,還是演算法霸權下的技術脅迫?
Neuralink並非中性的生物技術實驗,而是一種針對人類思維結構的侵入性改寫。一旦這種技術被植入戰場、警務系統、教育結構,其意義就不再是「增強」的工具,而是殖民內心的最後一步。
在這種未來想像中,人類連最後一塊私密之地——思想與情感的領域——也將被侵佔。民主將不再可能,批判也無從談起,因為人類的內心被嵌入了模型邏輯,連反抗都將被建模預測並預先規訓。
在這個意義上,馬斯克不是「人類文明」的拯救者,而是其重寫者。他不是在保護人類,而是以造物主自命,重新定義「人」的邊界,創造矽基主導的新人即所謂「增強人類」。在此過程中,「原始人」或者說所謂「低階人類」,不過是所謂「增強人類」騰飛所需的燃料與試驗體,用馬斯克的話來說,不過是「生物引導程式」,像火箭助推器一樣,完成使命後即被拋棄。
3. 未來的主權,歸誰?
馬斯克的「未來主義」之所以危險,不是因為他敢想未來,而是因為他試圖獨佔未來:不是開放未來的多樣性,而是封閉未來的單一路徑;不是與人類共構,而是將人類置於他一人繪製的藍圖之中,由他決定誰有資格進入。而這,正是「矽基殖民」的終極意義所在:
• 殖民的不再是土地,而是時間本身;
• 被征服的不再是國家,而是人類的未來可能性;
• 被消滅的不再是文化,而是做夢的權力。
當一個文明不能再自由地想像未來,它就已經被殖民。這才是馬斯克戰爭的終極戰場:不在推特,不在SpaceX,不在模型參數的實驗室,而是在我們所有人的想像力之中——在那個決定人類如何理解自身、如何講述命運、如何定義希望的最終疆域。
十、寫在最後:人類的反擊何以可能?
馬斯克的戰爭,並非孤立的個人野心,也不僅僅是技術突變的偶然變異。它是矽基文明系統性擴張的前鋒,是人類步入「後人類時代」的權力結構轉換。這場戰爭的終極問題不是馬斯克是誰,而是:我們是否還有能力,重新定義「人」是誰?
1. 否認宿命:從神話中奪回人類的未來 (相關報導: 笑蜀專文:馬斯克的戰爭─網路安⾝權,⼈類對抗矽基殖⺠的最後防線 | 更多文章 )
馬斯克推崇的「技術決定論」與「精英優選論」,本質上是偽裝成科學語言的神話政治:它像極了中世紀宗教敘事,只不過神的位置被AI與火箭取代。在人類文明史中,每一次的統治都來自對未來的解釋權。。宗教曾主導未來;國家曾計畫未來;市場曾預測未來。而今,馬斯克及其矽基戰團則試圖用演算法與神經連結接管未來。
真正的反擊,首先是反神話。我們必須重新召回對未來的多樣性想像,拒絕「技術即命運」的單線敘事,讓未來再次成為開放的、多種可能交錯的過程,而不是某個億萬富豪的資料地圖。
2. 恢復批判:在複雜性中重建倫理的地平線
技術本身不是魔鬼,但它一旦脫離公共倫理與民主監督,就必然淪為殖民工具。面對「矽基教權」的興起,我們不能再幻想技術中立,也不能沉迷於反科技的浪漫,而要重啟一場「批判性現代性」的工程:承認複雜性,抵制極簡敘事;重建倫理邊界,抵制演算法霸權;讓政治、文化與人文學科重新成為技術的合作者,而非被清除的冗餘。關鍵不是摧毀AI、火箭或Neuralink,而是重新定義這些技術的政治歸屬:它們究竟服務於誰?代表誰的意志?應由誰來決定其運行邊界?歸根結底,到底誰是主體?以演算法正義對抗演算法主權,迫在眉睫。
3. 聯結行動:在全球與地方之間重塑抵抗網路
馬斯克的戰團是跨國的,殖民不分國界、不認種族、不需護照。它是高度集成化的平臺體制,是技術種族主義披著自由主義外衣的隱性擴張。因此,任何有效的抵抗也必須是多層次、跨領域、全球性的:從地方社群對資料與平臺權的主權重建,到跨國聯盟對演算法治理機制的全球談判——我們需要新的政治形式,需要橫向聯結的政治網路,從科技帝國的裂縫中,重新組織人類的集體行動能力。
這是一場人類文明對「後人類統治」模型的抵抗。正如娜奥米·克萊因(NaomiKlein)所言:「我們不能僅靠想像一個更好未來來抵禦災難,我們必須通過具體、集體、連結的行動,把那個未來真正召喚出來。」
4. 人類的終極武器:不是技術,而是共同體
馬斯克相信個人天才與技術奇點,但真正能夠抵抗這場殖民戰爭的,從來不是一個對等的超級技術,而是人類最古老、也最深沉的武器——共同体。在講述中找到彼此,在共鳴中喚醒認同,在衝突中重構邊界,在合作中重塑「我們」。
只有當人不再被視作「等待升級的晶片」,當未來不再是一份「預程式設計的宿命文書」,我們才有可能從矽基殖民的預設軌道中逃逸,重新發明抵抗的可能。未來不應是被征服的疆域,而應是被共建的過程。勝利大逃亡不在火星,而在地球——在人類重新喚起對「我們是誰」的集體追問之中。 (相關報導: 笑蜀專文:馬斯克的戰爭─網路安⾝權,⼈類對抗矽基殖⺠的最後防線 | 更多文章 )
*作者為獨立學者,本文原刊FT中文網,作者授權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