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矽基生物殖民碳基人類的革命正在上演,「效率」取代自由,成了這場革命的關鍵詞。效率,效率,多少罪惡假汝名以行。
一、從工具到宿主:人工智慧的寄生路徑
作爲矽基生物的人工智慧,無法以其自身直接威脅人類、控制人類、奴役人類,而是必須藉助中介觸及人類,完成所有這些願景。換句話說,若人類淪爲人工智慧的殖民地,作爲殖民者的人工智慧並不能親自下場,而需要通過代理者,來實施其對人類的殖民統治。這代理者不是別的,就是、也只能是人工智慧的創造者本身。這些人工智慧的創造者被人工智慧的超凡偉力所折服,而跪倒在自己的造物面前,成了被自己的造物所俘獲、所征服的第一批信徒,也可以說是人工智慧派到人間的第一批先遣隊,成了人工智慧最忠實的工具。
這一過程,不會以這批信徒或先遣隊員能夠察覺或反省的形式發生,而是潛移默化地、潤物無聲地滲透其靈魂,掌控其心智。即,人工智慧需要一個宿主,而最貼近、最理想的宿主便是其創造者。換言之,人工智慧對人類的寄生首先從其創造者開始,通過他們來間接地俘獲人類。他們的靈魂已不是他們的靈魂,他們的大腦已不是他們的大腦,他們正逐漸淪爲人工智慧的肉身執行器,其行徑呈現出被技術意志俘獲的諸多跡象。儘管其外表仍具人類的碳基肉身,但內在已幾乎完全交由人工智慧這一矽基生物主宰。以製造人形機器人爲使命的他們,無意中淪爲第一批真正的人形機器人。
作爲「機器人」,他們僅保留技術的、工程的總之效率的這惟一的本能,並以此爲惟一尺度來丈量萬物,尤其是人類。這種效率本能取代或淹沒了有血有肉的碳基生物本應具備的豐富人性。而令他們膜拜的人工智慧的超凡偉力,往往被他們誤認爲是自身力量的延伸,這種力量在他們看來無所不能,所向披靡。他們心悅誠服地跪倒在自己面前,真以爲自己高聳入雲,站上了雲端。
從高高的雲端俯瞰具體的人,人這一碳基生物種種不可克服的弱點,尤其雜亂、低效、非理性就太刺眼了,無不讓他們輕視、蔑視,具體的人在他們眼中就是螻蟻,必須交由他們主宰與驅使。換言之,他們奉技術爲神明,而他們認爲自己就是技術的人格化,順理成章地自視爲神明——擁有人形肉身卻超越人類有限性的全能存在,通過創造人工智慧而創造萬物,通過操控萬物而統治人間,儼然成爲造物主或人形天主。
他們就這樣被自己創造的人工智慧所異化,成了人的對立面。而這一切都以「爲了人類」之名展開。效率就是道德,效率就是法律,效率就是價值,總之是人類全部福祉所繫。但這效率必須也只能是整體的、抽象的。一切爲了效率即一切爲了人類,因而具備無可辯駁的合法性正當性。他們因此可以超越道德、法律與公序良俗的約束,凌駕於一切之上,要求萬物皆服從於矽基生物的意志——他們稱之爲效率。以此爲最高法則來重構人間秩序,重新組織人類,成爲他們不可動搖的信念與使命,遇神殺神,遇佛殺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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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構人間秩序必然要求顛覆舊制度。不破不立,螻蟻般的人構建的現行秩序,乃至整個碳基文明成爲最大障礙,必須徹底打破。至於打破的代價,對衆生命運的毀滅性影響,他們不在乎。從整體出發,個體命運無足掛齒,有如戰爭遊戲中玩主虛擬的芸芸衆生,只是概念或數字,甚至往往連數字都不是。遊戲中衆生的生死決於玩主一念之間,皆爲效率服務,爲勝利服務,爲他們重構的美麗新世界服務。效率至高無上,效率就是一切,效率高於生命,高於人性。
兩百年前,法國大革命中殞命的羅蘭夫人曾有慨嘆:自由、自由,多少罪惡假汝名以行。如今,一場矽基生物殖民碳基人類的革命正在上演,「效率」取代自由,成了這場革命的關鍵詞。效率,效率,多少罪惡假汝名以行。
這是革命,也是戰爭。過往人間衝突皆爲人類間的爭鬥,包括兩次世界大戰。很多人預言第三次世界大戰將如何爆發。其實無須預言,這場大戰已悄然拉開序幕。與過往尤其前兩次世界大戰不同,這不是人類對人類的較量,而是矽基生物對碳基人類的進攻。只不過矽基生物並未直接出場,而是隱匿人世,以人形出場,寄生於人形、潛伏於血肉罷了。
這注定是一場混戰。一場辯識難度最高、最複雜、最混沌的新型世界大戰。
二、矽谷策源地:馬斯克與矽基戰團的崛起
這場新型世界大戰的策源地在美國。這當然首先因爲矽谷堪爲全球矽基生物「首都」,矽基戰團之戰力舉世無匹。
矽基生物的宿主並非單一個體,而是一羣人,馬斯克是其總代表,或稱第一宿主。2024年美國總統大選前,馬斯克與川普結盟,既是技術極右翼與傳統極右翼MAGA的聯合,也是矽基戰團與世俗力量的首次會師。正是矽基戰團的強力加持,川普才穩操勝券。否則,單憑世俗力量或傳統極右翼,川普絕無可能再度入主白宮。
如1917年俄國十月革命一聲炮響,將所謂馬列主義傳遍全世界;2024年川普勝選的砲聲,則給全人類送來了矽基殖民主義。以此爲突破口,矽基生物大舉進軍世俗政治尤其美國政治。2025年1月川普就職典禮上,伊隆•馬斯克、彼得•蒂爾等一衆矽基宿主赫然前排就坐,向全世界宣告,矽基戰團已經構成川普及美國新政府重要的統治基礎。
一個新時代,矽基生物殖民人類尤其殖民美國的時代,就此拉開大幕。
馬斯克骨子裏並不喜歡川普,他與川普的結盟是赤裸裸的交易,川普必須給予重大回報。第一個回報就是讓馬斯克與其並肩入主白宮,爲其設立凌駕於行政分支所有部門之上的所謂政府效率部(DOGE),實際上是雙總統模式或聯合總統模式——馬斯克與川普共治美國,或者更準確地說,是川普與矽基戰團共治美國。
正如矽基生物須借血肉之軀爲宿主,非美國本土出生、無競選美國總統資格的馬斯克,也需要宿主寄身,需要代理人滲透美國政府。川普則是最佳人選。以川普爲白手套,矽基戰團全面貫徹其意志,深度推進對美國的殖民,把美國打造成矽基統治的樣板乃至殖民全人類的制高點,這應是馬斯克與川普的默契。
DOGE則是第一抓手。所謂效率,所謂反腐,不過項莊舞劍而已,藉此滲透聯邦政府,控制並顛覆聯邦政府,纔是其真實意圖所在。
全部問題在於顛覆。這不限於聯邦政府,還指向一切形式的傳統政府與傳統政治。這並非危言聳聽,而是矽基戰團初衷所在,從尼德•蘭克到柯蒂斯•亞爾文等精神教父,對此多有論述,這些論述早已構成矽基戰團意識形態的核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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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顛覆中,重點是顛覆民主、顛覆共和。矽基戰團的意識形態,無論叫「黑暗啓蒙」也好,叫「加速主義」也好,叫「新反動主義」也好,無不貫穿著對民主的蔑視與敵意,認爲民主與效率不相容,民主與自由不相容,總之是過時且必須淘汰的制度;甚至民族國家體系亦是如此。諸如此類的極端觀念今天知識界已廣爲人知,但少有人將其與馬斯克們當下的政治行動聯繫起來,揭示其隱祕而必然的關聯。換言之,這些政治行動決非馬斯克們心血來潮,而是深謀遠慮,是上述那些意識形態的具體實踐。什麼叫大棋?這才叫大棋,馬斯克們纔是真正的大棋黨。
如果說從尼德•蘭克到柯蒂斯•亞爾文,這些精神教父都是隻會舞文弄墨的狂狷書生,並無行動能力,馬斯克等一衆矽基宿主不然,他們都是老謀深算的企業家與社會活動家,擁有強大的社會資本與行動力。他們不滿足於坐而論道,更相信行動至上。正因爲他們的操盤,那些極端觀念纔會從邊緣迅速進入主流,並且從言論迅速切入行動,從空想變爲具體的政治實踐。
DOGE則是這些轉化的關鍵節點。其作用首先在於滲透,如同人機交融之腦機介面,連接矽基戰團與聯邦政府。其次在於控制,尤其通過控制核心數據來實現這一目標。
主要基於國家安全考慮,聯邦政府通常不會將核心數據的訪問權廣泛授權給單一實體,但據《大西洋月刊》報導,DOGE已經擁有對政府數據的「上帝模式」訪問許可權。更可怕的是其不斷擴展的企圖:「這種控制級別可能影響國內每個公民和國外的許多美國利益:個人財務數據、國防機密等,全都在馬斯克手中。」馬斯克或其代理人可能永遠持有這些數據,以至「遠超他在政府聯絡員的任期,甚至在與總統潛在決裂之後。」其對國家安全與公民私隱的威脅令人不寒而慄,難怪「政府的數據專家感到恐懼」。
在人工智慧時代,數據即權力,控制核心數據即控制政府。未經選舉授權的個人及其實體控制政府核心數據,等於把政府核心數據私有化,把公共資源尤其公共權力私有化。《大西洋月刊》指出:「馬斯克本應幫助改善政府運作——這是DOGE的既定目標。但在團隊接觸內部IT系統的辦公室裏,一些人開始擔心,他可能更傾向於摧毀它、接管它,或只是爲了自己掠奪其寶庫。」DOGE的第三作用由此顯現:通過控制政府核心數據摧毀現有體系,把公共政府變成矽基戰團的私產,尤其是馬斯克的私產。
這既暴露了矽基生物對於數據的貪婪,也揭示了碳基人類對於權力的貪婪。DOGE實際是這兩種貪婪交媾的產物。川普、馬斯克合流的一個重大成果,就是把這怪獸深深植入了聯邦政府的心臟,成功建立了矽基戰團控制聯邦政府,進而私有化聯邦政府,以此爲樞紐殖民美國的灘頭陣地。
三、數據與人事雙管齊下:矽基戰團的野心
但數據攫取還只是戰果之一,同樣重要的是人事滲透。一篇題做《彼得•蒂爾的川普高層深厚關係》的報導,揭開了矽基戰團深度嵌入川普政府人事結構之冰山一角。報導稱:「當伊隆•馬斯克和一羣長期僱員及年輕追隨者在高效政府部門(Department of Government Efficiency)的旗幟下在華盛頓四處活動時,超過十幾名與蒂爾有關的人——包括他公司的現任和前任員工,以及幫助管理其財富或從其投資和慈善捐助中受益的人——已被納入川普政府。」最著名的是副總統范斯。此外,從DOGE到國務院,再到國防部,再到管理和預算辦公室、衛生與公共服務部等等,蒂爾的人馬遍佈要害部門,可謂羣從昆弟,鹹據要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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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斯克和蒂爾自PayPal時代就關係密切,蒂爾參與創立PayPal,馬斯克曾短期擔任其執行長。此後,領導特斯拉公司、SpaceX等企業的馬斯克成了全球首富;蒂爾則打造了Palantir等商業帝國,持有矽谷頂級公司股份。兩人不僅職業同途,更共享理想與目標,區別僅在於蒂爾更低調,擅長幕後操縱。蒂爾與馬斯克堪稱矽基戰團雙雄,聯手掌控了從核心數據到核心人事這聯邦政府之兩大命門。
所以,波士頓大學教授Quinn Slobodian纔會憂心忡忡地表示,當前局面「在現代前所未有」。這不僅體現於政商勾結——「野心似乎不僅僅是保持一定距離並從國家合同中獲利」——更在於矽基戰團「有一種從底層改造政府運作方式的野心。」這裏所說的從底層改造政府的野心,實爲顛覆的委婉表達。
矽基戰團入侵美國政府的戰略分三步:第一步滲透已完成;第二步控制與私有化,部分完成但遭劇烈狙擊。第三步「從底層改造政府」即顛覆或解體政府,尤其大規模解僱政府僱員以及變相關閉政府部門等休克療法,則在推進之中。精神教父亞爾文把民主政治稱作「大教堂」,認爲必須堅決擯棄,但其解決方案僅限於消極的「退出」,如在邊緣地區成立超主權的賽博巨企或自治城邦。擁有強大戰力的矽基戰團不會這麼消極,更具進攻性。范斯在大選之前的一次播客採訪中即已坦言:川普就職後應「解僱美國政府中的每一個中層官僚」,並「用我們的人替換他們」,即應該立馬實施休克療法。
這必然遭遇巨大的法律障礙。但雄焰萬丈的范斯根本不屑,他的答案很簡單:川普應直接無視法律。「你站在全國人民面前,就像安德魯•傑克遜那樣,說首席大法官已經做出了裁決,現在讓他自己去執行吧,」他宣稱。
媒體對此有如下解讀:傑克遜總統的這句話可能是杜撰的,但歷史是真實的。范斯指的是1832年的「伍斯特訴喬治亞州」案,當時最高法院裁定美國政府需尊重原住民對土地所有權的合法權利。傑克遜無視這一裁決,繼續允許白人奪取屬於原住民的土地。最終結果是大約6萬原住民被種族清洗——這一事件如今被稱爲「淚水之路」。
媒體進而評論說:這對大多數美國人來說是恥辱;對范斯來說,卻是靈感的源泉。
這評論很精到。但問題在於,這並非范斯的個人主張,而是矽基戰團的集體意志。他們認定當前政府或整個「大教堂」,已經腐敗到需要採取任何激進措施甚至獨裁來應對。他們自視爲道德化身,將對手貶爲「入侵者」。爲了徹底剷除「大教堂」乃至所有「入侵者」,他們不惜凌駕於法律之上。因此,川普宣稱「拯救國家不違法」,馬斯克自稱「人民的革命」;這與列寧名言「無產階級專政不受任何法律約束」,顯然異曲同工。這種理念主導的所謂革命,即對聯邦政府、對民主制度的休克療法,跟巴黎公社時馬恩主張的「打碎國家機器」並用無產階級專政取代之,顯然也異曲同工。
百多年前的極左與今天的極右,就這樣形成了跨時空的共鳴與共振。民主則是他們共同的敵人。區別僅在於,極左要建立的是所謂無產階級專政,極右要建立的是科技寡頭專政。極右的科技寡頭專政之下,民主、共和與民族國家體系皆蕩然無存。世界如亞爾文主張的那樣,由數百個公司化城邦組成,由矽基宿主以大股東和高階主管身份,以全知全能的技術手段實施全面統治。
這就是他們的烏托邦,這就是他們的極樂園。更準確地說,這就是他們的利維坦。這一切不是遠景,他們已經在做,不是如亞爾文設想的邊緣化的自治城邦試驗,而是直接切入全球民主政治的心臟,從民主制度最強大的美國開始做,拿整個美國做實驗品。從觀念到行動直至掌控白宮,只用了短短二十年,擴張之速迭代之快,絕無僅有。加速主義之「加速」二字,於此何其貼切。
連MAGA導師、 川普的忠實支持者史蒂夫•班農都已看透此層奧祕,而予猛烈抨擊:「馬斯克是一個寄生的非法移民。他想將他的怪異實驗強加於人,並扮演上帝的角色,完全不尊重這個國家的歷史、價值觀或傳統。」班農也是一個政治狂人,但他的這一評論無疑基於常識。
四、混戰中的人類命運:未完的警鐘
這場以效率爲旗幟,以技術爲利刃的隱祕的殖民戰爭,從矽谷擴散至美國政治核心,並向全球蔓延。它挑戰的不只是民主,更是人類作爲碳基生物的整體地位,更是整個的碳基文明。實質上是所謂矽基文明與碳基文明之戰。馬斯克與矽基戰團的崛起,揭示了技術意志對人類意志的侵蝕,其速度與深度令人瞠目。這混戰纔剛剛開始,其複雜性與混沌性前所未有。
這注定是人類的一劫,挺過了浴火重生,憲政民主不難創造新形態、開闢新時代;挺不過則是憲政民主的終結,不僅美國將如古羅馬那樣從共和蛻變爲帝制或者科技君主制,整個人類都可能陷落,從整體上跌入黑暗時代。總之,人類能否在矽基殖民的咄咄攻勢下守住自身,碳基文明能否穩住陣腳,一切懸而未決。
*作者是獨立學者。本文原刊FT中文網,作者授權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