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居美國四十年的藝術家鄭麗雲,從小布希總統時代至今,一直是美國聯邦政府的合約畫家,也是美國文化大使,作品在十多處美國大使館和領事館展覽,更到世界各地進行交流。她在深邃多層次的色彩上,以刀刮出千絲萬縷的繁複線條,成為畫作特色,讓人一眼便知這是鄭麗雲的作品。
她回憶多年前在紐約州立大學唸研究所時,教授走進工作室看到學生貼的藝術家海報和圖片,喝令他們通通撤掉,留下四道白牆,要學生自己去冥想、修行,看自己會創作出什麼作品,不要受其他藝術家影響,「在紐約市學習最大的缺點就是很容易受別人影響,畫風會變得很不穩定,要創作自己的符號非常難。」她慶幸自己在33歲就找到了屬於自己的符號,而且到現在還沒有人可以取代。「我算是很幸運,可是這也是因為我學的東西非常紮實,很多元,比如早期的陶藝、水墨、書法、篆刻,到油畫、版畫,把它們結合起來。」
鄭麗雲的藝術創作之路頗多波折,當大學想選美術系時,父親問她難道以後要去畫廣告看板?當她從國立藝專畢業想繼續出國深造美術,父親希望她接下家裡經營的出版事業,否則應該從醫師、律師或老師中擇一為未來的人生方向;熱愛畫畫,經常拿美術大獎的鄭麗雲說什麼也無法放棄自己的最愛,她便以學習美術,日後成為老師說服父親,父親雖勉予同意但要她自籌學費,那是美金兌台幣1:40的年代,高額學費從哪兒來?不贊成她繼續學美術的父親這時指點她去開一場畫展,結果在台北市阿波羅大廈開的這場畫展為她籌到頭一年四分之三的學費,鄭麗雲決定放棄耶魯、哈佛這些學費很貴的私立大學,而去唸比較便宜的州立學校。
在華盛頓州立大學取得藝術學士,又到紐約州立大學攻讀藝術碩士和美術碩士,在美國的學習對她的畫風最大的影響就是從水墨轉到西畫,她本來也很能畫素描和水彩,在美國唸大學必修的微積分和物理等學科,讓她得到意外的養分。「最大成就是我在科學裡找到自己,我的畫裡有很深的數學結構,我的波浪是重複的,理工科有個名詞fractal(碎形),比如幾何圖案重複的pattern,又如植物的葉子,把它細部放大,會發現差不多的pattern,那叫fractal。水的流動,要考慮是暖流或寒流,熱水跟熱水交匯的時候要怎麼樣,也跟光線有關,什麼時間的光線會有什麼樣的水,波浪要怎麼樣,風從哪邊來、水從哪邊去,都很重要…」
堅持且孤獨的創作之路
她以刀代筆在畫上刻出繁複的紋路,則是從做陶、書法和版畫的啟發,「陶藝上要做肌理的時候,素胚晾乾,可以做一些像浮雕的凹凸,而版畫,把銅板、鋅板先刮線腐蝕,或做一些意向再腐蝕,是所謂的『陰』,凹下去;以前學書法和篆刻,書法也有陰陽的變化,還要看空白部分是否協調與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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紮實多元的訓練,形塑鄭麗雲獨特的風格,她全心創作,然而婚後生下兩個孩子,先生卻說,妳要去做藝術,保姆費要自己賺。「那時非常痛苦!研究所畢業之後要有自己的語言,我已經有頭緒了,可是沒有機會繼續研發,我大學學習油畫,研究所學版畫,想把兩者結合,我在等一個比較有辦法專心工作的時間,可是時間被小孩分得很碎;如果他贊成是最好,他不贊成,我只好夾縫中求生存,很辛苦。」
她與一毛不拔的鐵公雞先生分手,獨力扶養兩個幼小的孩子,這讓她暫停創作好幾年,在這段被她形容為「孵蛋」的時期,一邊在學校研習版畫,一邊帶孩子,還不斷在腦中構思新的作品,她從兩個也愛畫畫的孩子天真自然的筆觸中得到不同的靈感,「小孩畫水絕對是曲線,畫雲都是圈圈,山也像是象形文字的山,我的這些符號其實是跟小孩子學的。」
孩子放學後有時也充當「童工」,為站在高高的鷹架上創作大尺寸作品的她推鷹架,「我得在鷹架上上下下,體力練得很好,小朋友在身邊時,三點半下課,我就說來,你們在這邊做功課,幫媽媽推一下,大概兩三英尺這樣,他們就幫我推來推去。」一轉眼孩子已經三十多歲,都忙於自己的生活,但鄭麗雲仍擁有最愛–藝術。
為創作大尺寸作品,鄭麗雲經常這樣在鷹架上作畫,甚至曾因跌落鷹架而脊椎錯位。(鄭麗雲提供)
「藝術的路很辛苦,第一很孤單,專心創作的時候,多半都是獨處,我的作品一條線一條線都是刻出來的,少了很多跟朋友、家人在一起的時間;第二身心會很疲憊,一直在構思作品,體力會很疲勞。我畫畫從鷹架摔下來,脊椎打了六個釘子,一直這樣埋頭苦幹,我的頸椎也換了兩個人工關節,加上手也不太行了,還是忍痛畫…」
鄭麗雲從鷹架跌下來之初不知道脊椎裂了,拖了一段時間導致脊椎錯位,一度嚴重到無法走路,只好坐輪椅,回臺灣動手術。這讓我在欣賞她的畫時感到特別珍惜,一幅幅作品都是心血與時間換來的。
大自然給予無窮靈感 創作不斷
其中〈銀色的月光〉特別吸引我的目光,畫中深深淺淺的銀灰線條,讓人陷入一種靜謐神秘的氛圍,鄭麗雲說,這是她跟顏料技師特別討論出來的顏色,她使用的顏料一向是由天然的礦物質製成,銀色的油彩跟一般灰色非常不一樣,大家想到灰,多半是黑與白色加在一起,可是畫出來會變成鋁的顏色,如果用壓克力就會變塑膠的顏色,很假。於是顏料技師試了金屬中的銀色細砂,她畫過發現跟油彩配合,銀色月光變成透明的,有層次,於是完成了這幅意境深遠作品。
〈銀色的月光〉是用特殊礦物質顏料調出有層次感的銀色,才營造出深邃的意境。(趙心屏攝)
大自然給她豐富的靈感,她笑說幾乎每五年搬一次家,每換一個環境就有新作品,以前她在歐美畫山多是冰山,回臺灣就醫期間看到綠色的陽明山,於是她的山系列變成了綠色,秋天也讓畫染上秋色;〈倒影〉系列是她天天觀察自家花園的景致所畫下,她笑說,「最欣賞我的畫是眼科醫師,因為optical illusion,視覺上的錯覺。很多人看我的畫是不同的意象,從右邊、左邊看不一樣,近看、遠觀也不一樣;大幅畫作,尤其是水的作品甚至會感到暈船,因為你會跟著水波走。我的花園裡蜂鳥很多,我畫了一、二十隻,聽說幾個愛好藝術的朋友數不清楚幾隻鳥,數著數著鳥竟開始飛了…」
〈初秋交響曲〉畫的是秋天綠色的陽明山。(趙心屏攝)
至於巨幅的花系列則是特別的機緣,那時有人提議她畫花,可是她的畫作表現多是形而上的,也不畫小花小草,她動脊椎手術時在醫院裡想了四天,一出院馬上去訂作花形狀的畫布,因為她想起在義大利學修復時,看了很多教堂、宮殿和修道院的作品,畫作都不是方的,誰說畫一定是方的呢?如果真要畫花,就做花的形狀,她把花放大一百倍,甚至一千倍,沒想到反應超好,自己也驚訝花系列走出了另一條路。
以花形畫布創作碩大的花系列作品,深受好評,花朵上刻著繁複的紋路,是鄭麗雲一貫標誌性的元素。(鄭麗雲提供)
回首前塵,她說:「我這脾氣就是這樣,你說我做不成我就會做得成,你說這條路行不通我就行另外一條路,我是會變通的人,這是我的長處跟韌性。我如果接了父親的出版社,其實也可以把它做得很好,像誠品書店,因為我有美學的概念,我沒有接,所以有點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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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麗雲畫花園裡的蜂鳥,認真觀畫者竟看到鳥兒飛了起來。(趙心屏攝)
鄭麗雲上周返回紐約,她的畫作還在台北市若木藝廊展出至27日;出生於鶯歌的她,有三件陶藝作品將在鶯歌陶瓷博物館展覽。我問畫家接下來的創作計畫?她語帶興奮地說:「我一直有一個願望要走雕塑的路線,希望明年可以到義大利做石雕,用卡拉拉大理石,是米開朗基羅用的石頭,同樣一個礦!」
畫自家花園的〈倒影〉 是鄭麗雲的新作。(趙心屏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