視覺藝術家羅惠瑜拍照時有個特別的妙招,她總是左右搖晃頭顱入鏡,讓臉部在照片中是模糊的,刻意為之的模糊隱含幾種意義:我的存在變稀薄了?我在想什麼?我抓狂了?
與兩個孩子一起入鏡的《媽媽的自我凝視》系列,母親的臉卻刻意模糊,象徵對自我存在的懷疑(羅惠瑜提供)
九年前她的《媽媽的自我凝視》系列作品,和一對三歲半的龍鳳雙胞胎入鏡,身為媽媽的她總是糊著一張臉,有時身形也是模糊的,對比一雙天真的稚兒,這樣的作品讓同為母親的觀者流下眼淚。「有些媽媽留言說她看了哭了。因為她那時也是帶四五歲、兩三歲的小孩,她自己的存在好像不在了,完全都為了小孩而存在。我覺得作品很誠實,你誠實表達你的感受,雖是自己個體的感受,也會是普遍性的東西…」
當孩子成長為青少年,做母親的再度面臨分離焦慮,讓《媽媽的自我凝視》系列有新的思索(羅惠瑜提供)
羅惠瑜的攝影作品屬「表現性」的風格,她說明,攝影可以簡單分成兩種類型,純粹記錄性的,如新聞攝影記錄時代、環境、文化和事件,另一種表現性的,表現情緒和想法,從事攝影創作二十多年,她透過攝影和自己的作品,不斷重新認識自己。
愛上攝影 大學生活因此美麗
羅惠瑜當年以第一志願考上政大新聞系,卻發現大學生活「也沒怎麼樣」,不如之前父母灌輸她的美好,倒是從攝影課發現無窮樂趣。用底片拍照,到暗房沖洗相片,和同學一起靠近顯影盤,如果是拍人像,人的臉孔會慢慢從白色的相紙上「顯靈」;她瘋狂修了基礎攝影、進階攝影、商業攝影、產品攝影,把所有可以修的攝影課全部修完,「那時流行去輔大參加舞會,記得有兩個聖誕夜,同學都去party,可是我留在暗房洗照片,它是我大學生活很重要的一部分,或者是大學生活幻滅的一種救贖。」
1997在紐約讀研究所時期拍攝的刻意失焦照片 〈浮流幻影 01〉(羅惠瑜提供)
本來立志做記者的她,人生因此轉向了,她到紐約長島大學攻讀視覺藝術研究所,回台後在東華大學教授相關課程,持續進行影像創作,沉浸在攝影的世界裡,不過當生下雙胞胎後,整個生活為之改變,因為生產剖腹、餵養孩子,有一年半全身痠痛、腰痛、手肘痛、眼睛痛、頭痛…,完全沒辦法拿專業單眼相機拍照,當身體慢慢恢復,跟保姆一起帶著小孩到花蓮各個公園闖蕩,透過小孩的視角重新認識世界,也在大自然的療癒中從產後憂鬱慢慢恢復。
「母親」的存在感與矛盾
「母親這個角色是人生全新的篇章,我有非常多問號,所有懷孕的書都只介紹到生產前一天,我很高興的研究,覺得自己很瞭解了,那時沒有任何書介紹產後會變怎麼樣。所以生完小孩第一天,我就看我的肚子為什麼還這麼大?生完之後洗一個澡要花二十分鐘,而且沒辦法站,得靠着牆慢慢洗,身體的變化對我是很大的震撼。」
「餵奶也不順利,所有的書和醫生都建議餵母奶半年以上,孩子才會有比較好的抵抗力,我生完第三天開始餵奶就一直不太順利,乳腺塞住,坐月子中心的護士用針通乳腺,所以小孩出生第三天就喝了『草莓牛奶』,一切都超出我的預料,懷孕跟生產的過程對我的創作影響非常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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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三歲半上幼兒園時,她細心做了很多準備和練習,怕孩子有分離焦慮、會哭,結果上學第一天孩子很開心,她卻邊走邊哭回家,覺得自己莫名其妙,「是瘋了嗎?為什麼我的分離焦慮這麼嚴重?分離焦慮不是在小孩身上,而是在我身上。這讓我想把相機轉向我自己,拍我跟小孩的關係,拍這個媽媽到底在想什麼。」
她開始拍攝《媽媽的自我凝視》系列,把腳架架在自己和孩子前面,用快門遙控器拍照,設定小光圈,讓景深比較深,清楚的地方對在孩子身上,前景的模糊用自己晃動身體或搖動頭部的方式表現。「這樣晃動,有一個意思是媽媽抓狂了,雙胞胎兩個一起哭的時候該怎麼辦?該抱誰?是抱自己的頭。媽媽抓狂用甩頭的方式呈現,媽媽的自我不見了,媽媽感覺對自己的認同有些模糊了,或是媽媽已經恍神了…」
孩子隨時需要媽媽在身邊,孩子的時間總是很漫長,媽媽的時間卻是總是被切斷的,她關心孩子,又很想保持以前獨立的藝術家狀態,內心總有一種矛盾的拉扯,拍照可以降低她內心的壓力與混亂。
模糊失焦 更貼近攝影者對世界的感知
2011年的夜間花系列〈花魅 01〉,羅惠瑜認為刻意失焦更能呈現花香的流動(羅惠瑜提供)
其實更早以前,羅惠瑜就刻意拍出失焦的照片,當時被研究所老師指正,可是她卻老是「不可自拔地」拍出失焦晃動的照片,她笑著回憶,剛到紐約很被這個大都市吸引,拍了許多黑白街頭照,老師在每個月的研究生作品評析對她強調,前景模糊,後面一定要清楚,當時覺得被罵了,心情有點沮喪,不過後來她認為老師說的未必是對的;雖然來到數位相機和手機的年代,很容易拍得清楚,她還是故意拍不清楚,她的一系列夜間攝影,在全黑的環境拍花,是一隻手拿手電筒,一隻手拿小相機,兩手同時晃動拍攝,「我覺得拍出來的作品更接近於夏天在花蓮公園聞到的濃濃花香,更接近於我對這個真實世界的感知。」這種模糊失焦的照片,反而成爲羅惠瑜作品的特色。
藝術家的衝突與認同 在台北市中山堂展出
羅惠瑜和另一位同樣也是母親的攝影藝術家汪曉青,以及兩位男性義大利藝術家的聯展《衝突與認同》,最近在台北市中山堂舉行,七月份還將移師到義大利的一處十五世紀藝術博物館展出;展覽中兩位女性的作品都跟性別/母親角色有關,「我們都認爲傳統華人對女性/媽媽的期待對我們來說是一種沉重的負擔,我們必須去對抗或是去反映,那種刻板形象對我們來說是一種衝突。」
有趣的是,其中一位義大利藝術家Mauro Manetti雖是男性,他的創作歷程也和母親有關。他本是個觀念藝術家,三十多歲時,媽媽常到工作室送午餐,並幫他打掃,他覺得媽媽常來卻從未發表過對自己作品的想法,覺得很奇怪,媽媽是不是不喜歡我的作品?還是對我的藝術創作沒有感覺?他鼓起勇氣問媽媽,結果媽媽的回答改變了他的一生,媽媽說:「親愛的,你知道我很愛你,但是你的作品我真的看不懂。」
於是他問自己,為什麼我最親愛的人看不懂我的作品?是不是走偏了?我是不是應該重新思考到底什麼是藝術?藝術該怎麼表現?自此他的作品做了很大的轉向,由抽象轉為跟義大利歷史、宗教、文化都非常相關,也更具象的表現。
而羅惠瑜跟孩子一起入鏡這樣拍了九年後,正在經歷第二度分離焦慮。兩個孩子已成長為青少年,開始叛逆,不見得乖乖配合拍照,經常背對鏡頭,更年期遇上青春期,做媽媽的開始思索「自我凝視」應該有些新轉變,尤其,孩子現在不太讓她抱了,面對他們長大,終於可以不再粘著自己,媽媽開始覺得這是第二次的分離,「有點失落,所以媽媽就是個非常矛盾的動物…」
我問她的作品到底孩子是主角還是她是主角?她斬釘截鐵回答:「我一直是主角,因為我要表現我跟孩子的關係,我透過鏡頭來看這個媽媽跟兩個小孩,我從本來處於矛盾狀態的媽媽中抽離出來,透過鏡頭用第三隻眼來看這三個人的關係和關係的變化…」
她的日常依舊在媽媽跟藝術家的角色中循環,說著最近為了忙展覽,比較少煮飯、家裏比較亂,可能三個月都沒有陪孩子做功課,聯絡簿都隨便簽,可是每次忙完後就會休息一兩個月,好好煮飯、很認真陪小孩,她形容這是種循環動態的平衡。
訪問羅惠瑜,我心裡浮現的畫面是公轉與自轉,母親總隨著孩子公轉,又在自轉中不斷尋找自我認同與價值;然而成為母親後,孩子便是重心,是不會失焦的焦點,直到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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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衝突與認同》台義國際藝術交流展
地點:台北中山堂 第二展覽室(臺北市中正區延平南路98號)
展期:2025/2/8(六)- 2025/2/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