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復了。巷子重新發散著薄薄一層肥皂水的嗆氣。太陽稍一斜,紅色的蜻蜓就在頭上飛。從這一頭飛過去,再從那一頭飛過來。整個午後就這麼重複著單調的來回。蝸牛爬入牆上的陰影裡。校長在這邊樓下修著他的腳踏車。米娘倚在那邊樓上的窗口,懶懶地梳著剛剛洗過不帶一根髮夾的長髮。髮水一滴一滴,滴到樓下的青石板上。
他們兩人總是那樣,默默地各自做著自己的事。從樓下望上去,米娘還戴著孝,藍布條穿過一枚乾隆通寶,在她白皙的手腕上晃動著。陋巷。安靜的午後,空氣停止流動。夏日無聲的慵懶發出喁喁的心的聲音。多熱啊。令人難以負荷的氣壓。米娘的上身探出了窗口。
校長用手搖著踏板。後車輪轉動起來。得得得……得得得……。製造著悅耳的聲浪。全是一陣浪濤。把自己捲了進去。來罷,全世界所有的海水。會淹死的。小心。就淹死在午後巷尾無聲的空氣裡。噢。多熱。突然。米娘從窗口縮身。閃進黑暗裡。不見了。啞然洞開的窗口。同時樓下門檻出現了航空母艦般的影子。校長太太出來了。蜻蜓仍然在巷裡默默地來回飛著。校長一動也不動,照樣蹲在那裡。埋頭轉動著他的踏板。得得得……得得得……。多熱啊。這夏天。
校長太太手裡捧出了一籃豌豆。準備在陰涼的門口拆絲。米娘剛剛洗過的髮香留在空氣裡。拂擦著。拂擦著。太太一氣轉過身。謝世症。謝世症。她拿起籃子。憤憤地往後尾走去。
殘暑的黃昏。門口一排一排的蟻群。斷翼的蜻蜓順著密密扎扎的蟻跡被抬走,才看到地板上被撕裂的紅色殘骸,下一瞬間就被抬進牆縫裡。不見了。
校長站在豆腐店的遮陽帆布下。臉上灰暗而莊嚴。手裡一個小包和一把雨傘,在耀眼的秋空下,出神地望著眼前駛過的每輛車。我走。我走。隻身離開這個氣悶的海島。遠遠地走開。遠遠地走開。少年時代立的志。
迪化街已經變成一條長滿青草的田道。戰後。街的荒涼。那時校長還沒當校長呢。他是市政府的督學。噢,但願生命如日影,日復一日地縮短。他低下頭,癡癡望著從豆腐店的瓦楞投下的一片秋陽。太太則記得戰前迪化街的熱鬧。亭仔腳水貨堆積如山。唐山來的。金鉤蝦,江瑤柱混著麻油香。在五花八門的招牌下,她,一個台中林家的家庭教師,坐在手車上像一陣風穿過了街心。吃了真珠粉長大的。一身細皮水滑的千金。準備下嫁當時的師範高材生。她端端莊莊地走進了陳家的門,獻出了一切:幾台貨車的嫁粧,花一般的年齡,還有她一向自豪的從不起繭的一雙腳。她第一次洗完澡撲上爽身粉。他竟驚異了。簡直不相信台北的師範生還沒見過爽身粉。
可是他呀,又得了什麼。巷子裡傳說校長和米娘雙雙沿著水門散步。這她倒是不信的。他有膽,就任他去了。在鴨仔寮校長被人撞見了。和米娘一齊擠在買菜的人堆裡。那一次,她倒沒話說。他總那麼興致勃勃,星期天一早就提著菜籃出門。卻沒想到是一個輕薄的人。還是市政府的督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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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活夠了。我活夠了。入了陳家的門一轉眼就不想活了。楊仔仙,他趁著戰亂上吊算是有眼光的。太太說的是對門米娘的父親。然而人家可是精神失常啊。巷子裡任誰都曉得。七天七夜師公不斷念經也鎮不了精神病患的遊魂。而鄉下和台北,現在太太倒喜歡鄉下了。戰時疏散的鄉間。生活多太平啊。可是他呀,又得了什麼。在南方澳的平房裡,校長太太蹲在天井折空心菜。滿臉起皺的粉臉湊近母親。談起十年前那個夏日的午後。
她伸著脖子。細聲細氣地下了結論。其實他還算是一個好人。在一個房子裡,早晚共處,已經快一輩子了,還不曉得他?
校長挺起腰板,端正地戴上了他的打鳥帽。要出門上班了。一個體面的小學督學。
他雙手抱著腳踏車,跨出了門檻。他彎下身用曬衣夾夾住了褲管。一切停當了。他才徐徐推著車子下石階。還來不及瞟一眼對面米娘的屋子,背後就被趕出門來的太太潑了一盆餿水。連帶還被詛咒了幾句。頹牆上爬滿了豌豆花。水紅、淡紫、粉白的花瓣迎著晨光簇簇綻放。光復後難得一次海藍的天空。校長在牆上刷了刷身上的汙水,拂了拂頭上的帽子。一切停當了。
更難為情的其實是校長太太。她是巷子裡唯一被稱呼「先生娘」的有身分的女人。
戰時淡水線的火車。急駛的窗口,你無意瞥見一個老嫗從屋裡急急衝出來。手裡拿著一根趕鴨子的藤條。火車從這家門前一閃而過。那老嫗一晃即逝的景象從此和校長太太連成一體跟著你一起長大。
生前父親常說,校長是台灣人中難得的一個教育家。從年輕時代就立志做一個小學校長。必要時,校長還能說上一口上品的日文,比任何一個殖民地的文官都不差。你還記得星期一的週會,校長面壁朗讀國父遺囑的聲音。遇到捲舌音時,校長都能夠把他的舌頭認真地捲上去,而發出不令人厭惡的舌音。
星空燦亮。校長和太太重新修好。兩個人穿得厚厚的,勾著手臂散步到水門邊。歸途,校長手裡偶爾拎著兩尾魷魚來到家裡聊天。那時父親的身體還沒有壞下來。魷魚放在火盆上烤。大人們圍著火談起台灣人出現第一個飛行員的往事。盆火照紅了父親一團被窩氣的臉。薩爾牟遜式的「高雄號」飛入雲端。萬里長虹。台灣人的抱負。意志升上去了。飛越在殖民地的上空。從高空鳥瞰,據說漢民族的土地鬱潝蒼翠。氣運沸沸。十幾年的威爾遜主義在這裡長出了苗芽。而念醫科的台灣青年實在太多了。「文化協會」那麼需要有志的知識人。
河風越過土牆,吹進二樓的玻璃窗,飛蜷著魷魚香。帶有沙質的風,轟地一聲。「高雄號」失事機毀。第一個飛行士的屍體在練兵場外從飛機的殘骸裡被抬出來。青年時代的校長是懷著怎樣的心情去參加了死者的告別式啊。
他終於笑開了憂鬱的臉。郵差的腳踏車叮叮噹噹。轉入了窄巷。送來了聘書。不久在報紙上看到教育廳發布他榮任你們國校光復後首任校長的消息。他仍然用曬衣夾夾住褲管,騎著腳踏車一早就離開了家。你們在走廊上經過時,再也不須向校長室的門口鞠躬了,不管校長在不在裡面。
粉筆灰和油漬都塗上校長的臉。脂肪加上氫氧化鈉。頭髮披到眼前。肥皂凝結了,在長方形的模子裡。可是現在他已經把教室弄得到處都是油煙。學生們都嗆起來了。慢慢地,大家看不見校長了。他在台上還忙著製造。晚飯時,母親舀了一匙新炸的豬油澆在你的飯上,你竟吃不下去了。那一次校長差一點沒把教室燒起來。鄰班的老師忙著跑過來。濃油油的黑煙,像一條龍向窗外飛蜷而出。第二天升旗典禮時,看到校長立正垂直的雙手肥肥包裹著一團白紗布。
破戒了。校長太太當作空襲一般的大事到處嚷起來。校長破戒嚼起檳榔是什麼時候呢?那一定在父親過世以前。因為記得聽父親說過「那是嚼著校長亡兄的影子」。那時,你早已小學畢業了。黃昏的水門經常看到校長。蹲在岸邊,俯身無語。額頭都快碰到淡水河了。香菸燒到指頭才猛地醒過來。急忙甩到水裡。
悔恨的影子被黃昏的渡船稍稍擾亂。校長這才站起身來。船肚劃破靜止的河水。水浪漫過來,輕輕鑽進石縫,打出一些泡沫。水帶著陰暗裡的骯髒又返回河心。新莊的船夫一口痰啐入水流。薄暗的河霧。船夫站在渡頭上。孤零零的。他對著走遠的船客自言自語。無論如何,這是他的生活。請多多包涵。船進了一些水。沉不了的。請多多包涵。
三葉草,綢絲般的歸路。從岸邊一路長到堤口。校長爬上水門的石階,順手折了一段茉莉的梗尖,剔著塞牙的檳榔末走回家。人消沉下去,沉海兄哥的影子來到了眼前,每天太太任他留戀在河邊。一個人愣愣眺望遠方,消磨整個黃昏。少年時代最恨的就是鄉里的父老叭喳叭喳嚼著檳榔。亞熱帶的惰性。在糖廠的五分車裡,科隆科隆的機輪聲中,他和哥哥立志要和檳榔斷絕關係。
夭壽仔!他的嘴第一次呵出刺鼻的檳榔味,太太大叫起來。同樣的五分車裡,同樣的機輪聲中,哥哥的臉印在漆成綠色的車廂裡。幾年以後的事了。暑假就要過去。哥哥正要北上,回到島都的大學醫科。哥哥一路吞吞吐吐。下車前終於向他吐露了心事。
「不要讓媽知道就是了。」分手前,最後的一句話。那一學期沒念完,就回家奔哥哥的喪。跳海自殺了。沒有遺書。沒有跟他留下一句話。沙灘上。他的衣物和一本書。
校長耐心嚼著魷魚絲。都快嚼不動這東西了。坐在火盆邊談起亡兄,鼻翼仍然脹得滿滿的。胸頭上一團牢固的繩結,仍然是解不開的。亡兄的屍體始終沒有找到。做母親的差一點心碎了,死了兒子竟不能在墳場或廟塔安一塊靈位供她思念。
海灘留下他的一本書,就能說明他已經自殺?校長頭髮都花白了,還是想不通這一點。不過哥哥從此沒有再出現,好像從地面上永遠消失。這又堅決駁斥了哥哥沒有死的想法。
校長在火盆邊,一談起亡兄就這樣反覆推論。然後雙眼直直瞪著父親一團被窩氣的臉,等待著父親的回應。客廳一片寂然。哥哥突然從醫科大門衝出來,淚臉奔向馬路。白色的罩衣在風中飄捲。那慌張的身影是校長一直沒有忘卻的。
那一天,做弟弟的為哥哥拿來了戶口簿。哥哥準備把自己的戶口遷入那時住在島都的二叔家。馬路空曠無人。桫欏科植物綠蔭成蓋。醫科的紅磚大樓,在驕陽下巍然矗立。豔麗的晌午時分。醫科的實習生剛剛上完接生課,哥哥一下子精神崩潰了。
在弟弟面前,哥哥仍然無法自持。一下子埋頭抽搐,一下子目瞪口呆。弟弟手裡一直拿著家裡的那本戶口簿。在公園的石椅上,兩兄弟沉默無語。五月的正午,弟弟的手心涼到發顫。他不知道該怎麼把手上的東西交給哥哥。
「記得家兄從醫科大門奔出來後,唯一的一句話就是:想不到生小孩會那麼醜陋。」少年時代口琴不離手的校長終於放棄了。他放棄的不只是一隻口琴,而是音樂。父親用銅筷撥了一下火盆裡的木炭。新火嗶剝作響。冬夜的屋裡逐漸有了一片暖和的景象。校長解開了上衣的鈕扣,瞪著盆中火紅的炭塊,告白似地說,自己終其一生都將是一個瘖啞的人格。
然而記得週會時,校長面壁朗讀國父遺囑時那滿腹生氣的聲音。漁會公所前的柏油路上,投下一塊鼠色的日影,印出水泥樓房的輪廓。陰影容納了一些歇息的閒人。有人在下棋,有人站著吃仙草。新樂園牌的菸草香團團圍繞著人群。
海上起了烏雲。一場驟雨又要到來。每天都是一樣的。那日光,只偶爾從雲朵的破隙裡乍現一下,到底是欺人的。洋神父騎著腳踏車奔馳而過。黑色的道袍在車後飛捲起來。從昨天,漁港的街道就出現了這奇異的景致。像龍一般的黑袍長衣隨時出沒,引起路人駐足凝望。聽說神父正忙著為來到海港尋死的一對青年辦喪事。
校長的木屐拖在寂靜的街道上。不用送了。不用送了。母親的手裡提著用新聞紙包起來的醃魚,校長太太臨行前塞在母親手裡的。一條新的柏油路。空曠的販魚場。無人的行道。蒼蠅,無精打采地飛在空中,等待著漁船入港。沒有魚腐時,牠們不會降落。只在頭頂上飛著,發出喁喁的聲音。不用送了。不用送了。天氣好一些,我會上來的。這腰子病,症頭還留在身上呢。
火車還沒有開。校長遠遠站在月台的一邊。不送了。不送了。現在海港的屋頂上家家冒出了一注藍色的炊煙。有空我會上來的。我會回台北來的。老式的冰箱築滿了螞蟻窩。這兩天校長太太時不時向母親埋怨著這冰箱。來年看看罷。到台北買一台新式的。有空我會上來的。
在校長家宿了一夜。每頓吃的都是鰹魚。離開時你突然那麼高興。校長趁母親沒看到,在門檻外慌慌張張塞了一張鈔票在你手心。沒有說什麼,只是他潰爛未癒的眼角翻了一翻,露出了紅肉。檐下飛出了燕子,叫了幾聲。
他又把鈔票塞過來。不必跟你媽講。就收起來吧。在車裡你又按了一下褲袋裡的那張鈔票。你一時懊悔,昨天雨後你沒出去坐校長的船。你不該悶在屋裡看書。車子開動了。不送了。不送了。你從車窗望出去。校長,一生的熱情,站在月台上,
這樣回去剛好。躲開了一場雨。會的,會的。來年我會上來的。不送了。不送了。
住在台北的水門邊。校長出門跳上了腳踏車。那雄赳赳的姿影。海港的空氣,帶著雨意。拂擦著。拂擦著。快看不見月台上校長的臉了。走了。再也吸不到鰹魚的腥味了。再也聞不到檳榔的麻辣了。亡兄的影子。嚼著。嚼著。這樣回去剛好。過些時雨就要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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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車廂裡,母親罵開了。在科隆科隆的律動中,你借著薄暗的光,仍舊戀讀著校長送你的那本書。「你考不取給我看看。」你從書裡仰起的臉一定很頹唐。母親再也忍不住了。來校長家原是要給你曬曬太陽的。為了投考已經把人弄得像一隻白絲蟲,結果又窩在校長的家看了兩天的書。連校長好意要你坐船你也不坐。
母親的意思是,這次聯考考不取,你給我擔心。你墊了一張報紙,坐在地上。擠在乘客搖晃的腿間,戀著手上那本舊書。
你突然對跪坐沉落下去的姿勢感到非常滿意。車窗外的海景再也吸引不了你了。現在那些零落的岬角一定遠遠等候在平坦的地平線那邊。海浪不再起伏。趁著一場驟雨還沒有落下,你匆匆搭上北上的班車,倉惶離開了海港,這是怎樣對不起校長啊。
在奔馳的火車裡,在大人站立的腿與腿之間,你驀地產生了懊喪。你連身邊的母親都不想理會了。你但願自己再也站不起來。讓雙手沾滿地泥,甚至讓自己的腿斷去。跟著手上的這本書一起沉下去……沉下去。
小心噢,過馬路要先左右看看。出外要會照顧自己噢。失去了父親以後,母親的叮嚀總是細細顫顫的。入秋的蟬。
為了讓病床上的老母吃到豆腐,校長拿著一只碗,摸著牆角出門了。小心噢,過馬路……。校長踽到亭仔腳。他想過街。
巷口的憲兵喊住了他。這是幹什麼的?校長期期艾艾。只說就去對面的豆腐店,就過一下街,馬上回來,馬上回來。老母病得太久了,難得在床上喊著想吃豆腐。就過這條街,到對面的豆腐店,買了就往回走。就過這條街,馬上回來,馬上回來。
唰地憲兵一個大巴掌摑在校長的臉上。這是什麼時候了。吃豆腐吃豆腐。
*作者為知名作家,保釣運動者,曾任職聯合國,本文選自作者小說選《雪盲》(印刻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