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現實與虛擬世界的界線愈來愈模糊,直到密不可分,像是理所當然一般。理性來說,誰不知道人們在社群網路上展現的只是美好,甚至是偽裝的一面,但使用社群媒體時,卻還是不自覺地塑造了一個假想的完美形象、該追求的生活模樣。一個虛構的人設,你在網路上看過所有成功的、知名的、面容姣好的、創造故事與留下故事的人的總和,那就是理想。
我常常覺得我們活在焦慮的時代。人類有歷史紀錄以來,從來沒有環境變遷得如此快速過,不管是社交或溝通方式,隨時可以聯繫、隨時需要回覆的模式,還是網路上的任何行為,一個留言、一個心符號都能夠被過分解讀。接觸的所有平臺與媒體都要用最快速的方式讓你釋放多巴胺。朋友、情人、職業、生活……總有無限個選擇,於是什麼都拿不定主意,手裡握著一個,眼中又看向另一個。這是選擇的弔詭(Paradox of choise),一旦選擇過多,反而更難以下定決心,且總認為自己選的不是最好的。我們的身體和心理也許還沒有準備好面對這樣的改變。
「你們啊!你們最大的難題就是註定會覺得自己不夠好!」在斯里蘭卡,一個群山環繞的小鎮埃勒,和一對年約五十歲的紐西蘭夫妻同坐在一間咖啡館的露臺,先生這樣說。對話是這樣開始的。「不好意思,請問你們有充電器嗎?」我拿著手機晃一晃問他們。「沒有耶,抱歉。不過就算有的話,你的手機應該也不能用。」原來他們還在使用只有撥接電話以及簡訊功能的黑白螢幕手機。一開始,我還以為他們從來沒打算使用智慧型手機,聊了一會兒才發現,查特是個應用程式設計師,別說是手機,許多電腦相關科技都相當了解。
「所有你使用的軟體全都是精心設計過的,我說的可不是視覺設計什麼的,而是在心理層面。社群網路讓人比較與焦慮就不用多說了。但譬如約會軟體,你該不會真的以為他們的目的是讓你找到真愛吧?別開玩笑了,他們又不是什麼慈善組織。它給你一個可以找到那個『對的人』的假象,偶爾讓你配對成功,時而讓你失望,和賭博一樣,要讓你嘗到一點甜頭,才會繼續賭下去。介面的設計上,讓你由最膚淺的三個條件來決定一個人有沒有機會,年齡、長相、工作或學歷,只要其中一個條件不符,根本連繼續往下看都不會。而且啊,它讓你覺得選擇總是很多,一個選完還有一個,以這樣的方式來認識人,很難專心經營一段關係,甚至連真誠的對話都很少見。當大家都這樣對待彼此,人們自然會覺得自己是不是不夠好。當然還是有人因此遇到人生伴侶,但大多數人最後只感到倦怠。講難聽點啊,這些軟體的設計根本不希望你找到伴侶,最好永遠都找不到,這樣你就會一直滑手機,甚至付費買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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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經我也想要積極地經營社群,定時更新內容,但每寫完一篇文章就開始緊盯著觸及率。一次也沒有,真的是一次也沒有,我從來沒有在使用完社群網路後,打從心裡感到踏實與滿足,一次也沒有,真的是一次也沒有。大多是覺得自己還不夠好,或是認為自己不配得到這樣的讚揚。我不再是為了自己而寫故事,而是譁眾取寵,當寫字變成一件不再讓我快樂的事情,這代價太過高昂,寧願投降。
偶爾會想到作家尼爾.蓋曼(Neil Gaiman),他提到自己有冒牌者症候群(Imposter Syndrome)──覺得自己的成就不過就是運氣好,人們過分抬舉,自己「不配」這樣的讚揚。當讀者問起蓋曼要怎麼面對覺得自己不夠好的焦慮與恐懼,蓋曼給了兩個方向:第一,請閱讀艾美.柯蒂(Amy Cuddy)的著作《姿勢決定你是誰》(Presence: Bringing Your Boldest Self to Your BiggestChallenges)。第二個呢,比較算是一個趣聞。
好幾年前,蓋曼被邀請去參加一個盛大的聚會。各個領域如科學、文學、藝術界最傑出的人士都一同出席,蓋曼一直覺得自己不夠格參加這個場合,擔心下一秒就會被那些有偉大成就的人發現他是個冒牌者。聚會的第二個晚上,蓋曼站在大廳後方,看著音樂劇表演,旁邊不遠處有一名年長的男子,他人很好,也很有禮貌,蓋曼便和他閒聊了起來,才發現他們的名字都是尼爾(Neil)。老尼爾看著大廳裡的人群,說:「我看著這些人的時候,心裡在想『我憑什麼在這裡啊?』這些人可是真的成就過相當偉大的事情,我只不過是去了其他人要我去的地方而已。」「但是,你是第一個登陸月球的人,我覺得這也是成就吧……」蓋曼說。
原來這個伯伯是尼爾.阿姆斯壯(Neil Armstrong)。想到這件事,蓋曼就覺得好多了。如果連阿姆斯壯都覺得自己不夠格、是個冒牌者,那可能大家或多或少都有一點這樣的感覺吧。也許根本沒有什麼「大人物」,只有很努力、很幸運的人。雖然知道時代總是一個又一個不斷往前推進的,改變是必然,但真正被推著走的時候,還是帶著一些焦慮和緊張。明明不久前,像我一樣在九零年代出生長大的千禧一代(Millennials,又稱為Y世代)還被這個社會當作孩子一樣對待,一轉眼,所謂的Gen Z已經是整個社群網路的主角,偶爾還拿我們這一代開開玩笑。
做為千禧一代,其實還算是幸運。我們的上一代對網路並不是那麼熟悉,而我們的下一代成長過程中又被網路主導,卡在中間的我們,正好見證網路的興起,以及它如何改變我們的生活,兩個世界的好與壞,心裡大多有個底。小時候,幾個玩伴聚在小公園的空地,黑白切、紅綠燈、閃電布丁,玩膩了還得自己發明新規則,現在的孩子似乎已經不再玩這些遊戲了;太陽下山後,要守著電視看六點整播出的卡通,錯過就沒有了,不像現在可以在任何時間觀看任何想看的影片,錯過就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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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到小學三年級,我們開始上第一堂電腦課。那時候的網路世界還是非常單純,大家玩的遊戲就那麼幾個,論壇上討論的話題也就是那些,網路和現實生活的分界還是非常明確。後來的MSN、MySpace、無名小站,網路上「人設」這樣的概念才慢慢出現,也愈來愈依賴網路做為溝通媒介,兩者之間的界線也就愈是模糊。現在AI的興起,以及大家探討的議題,都讓我想起當時經歷網路崛起的時候,雖然新奇有趣,還有擔憂與適應。那時候,許多人認為網路的盛行會取代很多人的工作,造成大部分人失業。說到這點,總會想到加拿大剛推出ATM時,人們擔心會取代銀行員的工作,讓他們丟了工作,甚至因此上街抗議。
沒想到,網路不僅沒有讓人失業,反而帶來很多我們以前想都沒想過的職缺。畢竟這些科技都是建立在資本主義社會上,而資本主義的本質就是不斷去製造原本不存在的需求與供給,形成「只要再多一點什麼,你就能更快樂」的咒語,不知道該說是慶幸還是可悲,但是別擔心,資本主義不會允許停滯,也不會這樣輕易放過我們。或許還不清楚未來工作模式會變成什麼模樣,但是一定會有新的需求,也會有新的工作出現。輪子上的倉鼠,不管是為了什麼,還是會一直跑下去。
另一個許多人討論的話題是AI會不會變得太過聰明而殲滅人類,從此統治這個世界?電影不都是這樣演的嗎?機器人突然有了意識,將人類趕盡殺絕。我總覺得這樣的劇情是嚇唬大人的恐怖故事,如果AI真要取代人類,應該不會像電影一樣,一群機器人群起消滅人類。這樣的作法既浪費時間,又不太符合經濟效益。假設今天AI真的發展到有自己的意識與情緒,和人類無分別,也像是人類自古以來許多強人政權一樣,覺得統治世界是最重要的事情,在這樣的狀況下,他們最需要的是什麼,才可以達到這個目的呢?他需要一個媒介,一個載體。就像Siri需要一支手機,所謂的機器人也需要一個載體,它才能夠展現出自己像人類的一面,不然,它可能也只是一個存放在硬碟上未被使用的軟體,無用武之地。
而最好的媒介,我覺得就是你,就是我,就是我們。與其像是電影一樣,用地球上有限的貴金屬資源去打造一大堆機器人來反抗人類,那未免太浪費了,還不如將人類變得像是機器人一樣,要容易得多。我們有可以思考的腦袋,可以靈活行動的四肢,這都是做為一個載體重要的元素。人類定義自己的方式,我是誰?你是誰?其實都是由我們的行為與過往經驗堆砌而成,而當我們每天的生活與AI密不可分的時候,它就成為我們生命經驗的一部分。我們總是如此擔憂機器人會愈來愈像人類,卻從來不去討論我們是不是會變得更像機器人,實在非常弔詭。真的要統治人類的話,我猜會是這樣的,你已經不知道沒有AI的話,你會是怎麼樣的人。
而這其實早就已經發生,也正在經歷。如果AI是個類人類的意識,那麼網路也是我們集體意識的一個縮影,網路是有自己的個性與意志的。它喜歡能即刻獲得的滿足,立即的關注,像是電影一樣灑狗血的新聞八卦。也有不喜歡的事情,例如公審和取消文化(Cancel culture),遇到這類情況時會有的反應,其實和人類的意識非常相近。但你可以想像如果沒有網路的話,你會是怎麼樣的人嗎?我們日常生活中會去的地方、花時間相處的人、約會方式、未來嚮往、生活樣貌、思考模式、喜歡或不喜歡的東西,全都會不一樣,既然生命經驗不同,我們人的本質也會不同。那個「我」會是怎麼樣的人呢?
我不知道,我猜多數的人也都不知道,網路已經成為我的一部分,就某個層面來說,網路已經統治了我們,而未來,如果要被AI占領,大概也是類似的模式。沒有空降的鋼鐵機器人拿著槍指著我們,只有一群有血有肉、卻不記得自己曾經是誰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