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于洋專文:我在塞內加爾,買了一瓶洗髮精

塞內加爾達喀爾市中心,一名建築工人在一座高層建築施工期間休息。(美聯社)

我在塞內加爾買了一瓶大瓶的洗髮精,上一次這樣做的時候是四年前在西奈半島。四年前夏天的一個晚上,我睡在沙灘上,腳趾頭隱約還能觸碰到海水,腦中想著關於玫瑰與狐狸的故事,還來不及數完流星就掉進夢裡。夜色正黑時醒了過來,眼睛尚未適應黑暗,只聽到海面傳來噗通噗通的聲音,我手拍打著沙地,試著找到不曉得藏在哪裡的火柴,嚓一聲點燃了蠟燭,與此同時,喉嚨發緊,叫不出聲也說不出話。就在幾公尺之外,三隻海豚正在我面前迴圈跳躍,我直盯盯地看著牠們,發不出一點聲音,只能用手拍拍身旁的人,他們醒了過來,但我們一句話也沒有說,只是靜靜地坐在沙灘上,直到牠們離開。

隔天一早,朋友一邊抓著紊亂的頭髮一邊問我:「昨天晚上,我們是真的有看到……那個東西吧?我的意思是,我不是在做夢吧?」那天下午,我走了兩個多小時的路到小鎮裡,買了一瓶大瓶的洗髮精。看似多麼稀鬆平常的一件事情,我卻戰戰兢兢地把它看作一件象徵性的決定。我帶著大瓶洗髮精走回沙漠裡,在陡峭的棧道上遇到的駱駝商人向我打了聲招呼,我又把那瓶洗髮精抓得更緊。等我回到貝都因人的游牧帳篷時,天色已經漸漸黑了。我從袋子裡拿出麵粉,和著水做麵包,每個傍晚都是如此,那樣尋常。若無其事地擀著麵團,假裝不挑起任何情緒地說:「我決定留下來了,跟你們生活一陣子。」「明天不走了?」「嗯,不走了。」「去把晒在外面的魚乾拿進來吧,那是我們接下來幾天的食物。」

然後,日子就這樣開始了。被太陽晒醒,溫柔地對待一塊麵團,就地取材的捕魚工具,學習對海洋尊重的態度,珍惜每口食物與每滴水,再枕著石頭,蓋著月光入睡。日復一日。沒有比較與評論,沒有人在乎你從哪裡來,沒有人覺得你曾經對於世界感到失望是一件大不了的事,沒有人手裡握著你的過去來評斷現在的你,所有稱謂都失去意義。你是那個喜歡閱讀的人。你是那個一早醒來就帶著孩子一起做瑜伽的人。你是那個總是在大家上岸後遞上一杯茶的人。你是那個只記得別人優點的人。然後你,是那個在沙漠裡來回走了五個小時,只為了買一瓶洗髮精,把那段總是陷進沙裡的路當作一種準備接受安定與承諾練習的人。 (相關報導: 即將沉入海底的「非洲威尼斯」!海平面上升、地層下陷,塞內加爾正與時間賽跑 更多文章

大瓶的洗髮精代表著穩定、停留、深刻的談話與關係。人們的態度不同了,不再是短暫停留的旅人,和他人的對話從「下禮拜要不要跟我們一起去登山?」「我不確定,不知道下禮拜會在哪裡。」變成「你得學會自己殺魚,你要生活在這裡,就得知道有生命消失來延續你的生命。」大多數的時候,我在別人的生命中僅是存在於章節與章節之間,從來沒有人預期過我的出現,他們不知道原本的故事會有這樣的一個插曲,我離開又出現之間產生的那段空白是一件理所當然的事,不管在哪個城市,我消失的那段時間對所有人來說都是稀鬆平常的。而我離開之後,他們要不保留那頁,偶爾翻起,或者就這麼把它撕掉,故事仍舊有條理地進行,也不會有人察覺這本書缺少了什麼。留下來,把我推向一個完整的章節,第四章或者第六章,我在他們的故事裡,也許扮演著一個微不足道的角色,但不論怎麼說,我都是在一個完整的章節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