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世紀中葉也就是宋代以後,這個東部亞洲海域世界聯繫越來越緊密,彼此之間互相影響,也彼此交往。我們不說太大的事兒,按照時間順序,我來舉三個前人研究過的小例子:
第一個是木材的故事
一二四二年,南宋的著名禪寺,也就是所謂「禪宗五山」的第一山徑山興聖萬壽寺,突然發生火災。當時徑山寺的住持是無準師範禪師,他從一二三二年就任住持後,第二年就曾經發生過火災,經過三年,好不容易才修復,這一次又發生災難,實在是倒楣得很。可是,不幸中的萬幸,是他在重建徑山寺的時候,居然得到他的日本弟子,前一年剛從中國回到日本的圓爾辨圓和尚的幫助,居然從日本運送了木材來幫助重建。至今,無準師範給圓爾的感謝信(日本稱為〈板渡尺牘〉)還保存在日本東京國立博物館裡。那麼,在無準師範和圓爾之間幫助運輸據說有幾千枚「欏木大板」,並且來回傳信的人是誰呢?原來,是一個叫作謝國明的中日貿易船「綱首」(船長),他從一二三三年就住在日本福岡,他的住宅就在現在博多的冷泉公園附近。這些商人在海上很活躍,日本學者川添昭二說,宋代中日禪宗互相交流頻繁,當時海上貿易船的中國人,往往可能就是最重要的牽線人。
亞洲史的研究方法-日本東京國立博物館所藏〈版渡尺牘〉。(出版社提供)
不只是這一次,這樣的事情歷史上還有一次。比這還早幾十年,日本禪宗(臨濟宗)第一人榮西禪師,也曾支持天童山千佛閣之重建。南宋有名的士大夫樓鑰在《天童山千佛閣記》記載,虛庵懷敞禪師「自天台萬年來主(天童山)」,但原來宏偉的千佛閣「歲久浸圮,且將弗支」,這時,正在虛庵懷敞門下學習的「日本國僧千光法師榮西」表示,「他日歸國,當致良材以為助」,即願意從日本支持木材。「越二年,果致百圍之木凡若干,挾大舶,泛鯨波而至焉。千夫咸集,浮江蔽河,輦至山中」。樓鑰記載,重建時大多數的木料來自日本,其餘的少數才是本地山裡提供。到紹熙四年(一一九三)甲申終於完工,據說「為閣七間,高為三層,橫十有四丈,其高十有二丈,深八十四尺,眾楹俱三十有五尺,外開三門,上為藻井……」,你如果去看日本京都榮西所在建仁寺的三門,大概也能感受到類似這個宏偉建築的風格。
(相關報導:
王瀚興觀點:從歷史看習近平參與川普就職之害
|
更多文章
)
木材是當時中日貿易的重要商品,在中國文獻裡面可以看到,中國對日本木材很看重,《諸蕃志》裡面說,日本的木材「長十四五丈,徑四尺餘,土人解為枋板,以巨艦運送」,大概出口中國很多。據說,一個叫作吳潛的寧波(慶元)官員曾經給宋理宗上書,提到「倭商」最重要的出口中國的商品,就是「倭板」和「硫磺」。最早研究這個問題的日本學者是藤田豐八,他在〈宋代輸入之日本貨〉裡,引用《諸蕃志》、《寶慶四明志》等文獻,經過仔細研究後指出,宋代進口的日本物品,在木材之外,還有錯金為欄的「五色箋」、作為藥用的珍珠,以及水銀、鹿茸、銅器等等,其中南宋人對日本木材最為看重,比如,一二二五年的趙汝適《諸蕃志》裡就說倭國的杉木、欏木很好,往往出口泉州;一二二七年修纂的《寶慶四明志》卷六「市舶司」也說日本輸入的松板、杉板、欏板,其中欏板「文細密,如刷絲而瑩潔,最上品也」;一二九一年的周密《齊東野語》也記載,湖州景德寺大殿用欏木,幾百年都不倒。據說,連南宋大詩人陸游死了之後,用的棺材板,都是花三十貫(三十千)買來的「倭板」。
《宋史.食貨志》裡面曾經記載說,宋代的海上商船,大的叫作「獨檣」,可以裝載一千婆蘭,而每婆蘭是三百斤,那麼,也就是三十萬斤,很驚人吧。你從這些事例裡,就可以看出:第一,在十三世紀,中日之間貿易往來很頻繁;第二,中日之間可以運輸的各種物質數量超出想像的龐大;第三,日本當時向中國出口的商品大多是原材料,說明宋代工藝和商品比日本高明。但是,更重要的是,日本學者通過這一木材貿易,還發現宋代市舶司徵收進口關稅相當嚴重,在無準師範給圓爾的〈板渡尺牘〉中發現,某次運送的一千塊木材,他只拿到三百五十塊,除了一百四十塊有另外原因不能到手之外,有三百三十塊被慶元市舶司扣留作為稅收,這是很沉重的。所以,寺廟的僧人也只能通過送「人情錢」的方式,把這些木材贖出來。這個人情錢有多少呢?據說是「三萬緡」就是三萬貫。從這個事例中,是不是可以看到很多有趣的東亞歷史現象呢?
第二個是煙草
卜正民在被廣泛稱讚的全球史著作《維梅爾的帽子》的第五章〈抽煙學校〉裡,引用明代人楊士聰《玉堂薈記》說,十六世紀末,大概在天啟年間,北京開始有人抽煙,甚至引起崇禎皇帝的不滿,因為農民種煙葉卻不種穀物,危及糧食供應。卜正民把這件事情當作全球網絡的一個例證,說美洲的西紅柿、馬鈴薯、辣椒、煙草傳遍全球,煙草通過三個途徑傳入中國,一是由葡萄牙人從巴西經澳門,二是由西班牙人從墨西哥經馬尼拉,三是「輾轉經東亞數地進入北京」。其實,第三條道路也包括經由日本、朝鮮到達中國東北,日本學者浦廉一在〈明末清初滿、鮮、日關係的一個考察〉中就說到,《朝鮮王朝實錄》裡面記載,一六一六–一六一七年,也就是萬曆四十四年、四十五年的時候,煙草就由日本傳到朝鮮,但是「不至於盛行」,到了天啟元年、二年,也就是一六二一年、一六二二年的時候,「無人不服。對客輒代茶飲」,比前面說的傳入北京還早。到了崇德三年(一六三八),也就是崇禎十一年,北韓人還把煙草帶入瀋陽,被清朝發現。這個時候,煙草也叫作「南草」或者「南靈草」,包括抽煙的工具,都成了日本特產,《通航一覽》裡面記載,日本官方曾經給朝鮮贈送煙草和煙器,當作禮物。
(相關報導:
王瀚興觀點:從歷史看習近平參與川普就職之害
|
更多文章
)
第三個是一座橋
越南中部的會安,有一座來遠橋。據史料記載和日本學者的研究,這座橋是十六世紀末,當地的猴年(申年,一五九三),由日本來安南的商人興建,後來在狗年(戊年,一五九五)完工,所以橋的兩端分別雕刻了石猴和石狗。幾十年以後,大概是十七世紀的二〇年代,西洋人來這裡,立下了日本人和華人分開居住,「各守其國之法,各有管理之官」的規矩,於是東邊是日本商人,西邊是中國商人;再往後,日本江戶時代的鎖國政策越加嚴厲,於是日本人撤離安南,這座橋就完全由華人接管了。十七世紀中葉,明清易代,一些遺民陸續到這裡居住,它離菲律賓、印尼、馬來亞近,所以這裡成了中國廣東、福建經由東南亞與外部世界貿易往來的第一站,所以慢慢地歐洲人也常常到這裡來。一七一九年,越南皇族也到這個繁榮的地方來,有點兒文化的越南貴族就把這座橋,根據《論語》裡面「近者悅,遠者來」的意思,命名為「來遠橋」。
這座橋最先是日本商人修的,所以,在日本留下了一幅畫,叫作《茶屋新六交趾貿易渡海圖》,大概是寬永年間(一六二四–一六四四)日本商人撤離越南之前繪製的,這幅畫長六百九十公分,寬七十二公分,曾經在岡崎市美術博物館特別企畫展圖錄《東と西の出会い:家康の生きる時代》介紹過;最早發現這幅畫,並加以研究和介紹的學者是辻善之助,他在《南洋的日本町》(一九一四)裡討論了越南的這個貿易據點和日本商貿的關係,此文後來在一九一七年修訂,一九二九年又有增訂本。辻善之助是日本著名學者,他認為此圖大約作於寬永時代,是有關日本和越南關係的一個新發現的資料,因此,這座橋最早引起了日本學者的興趣。另外大家都知道,越南曾經是法國殖民地,法國對於越南的深入研究,很早就開始了,法國遠東學院最早就在河內,我二○一○年曾經去過,遠東學院的舊址現在已經是越南的歷史博物館了,當年像我們熟悉的法國學者伯希和、馬伯樂,就在河內的法國遠東學院待過,對越南歷史有很多研究,當年河內法國遠東學院的書記官諾埃爾.培理也寫過《日本町的新研究》,這篇文章我沒有看過。不過,後來在一九四○年日本東京的岩波書店出版了一部書即岩生成一的《南洋日本町の研究》。他對整個來遠橋和日本町的研究史敘述很清楚。可惜的是,他對來遠橋的研究只是綜述和介紹,他自己說這「僅僅是針對資料學的檢討,留下很多課題」。
可是,如果從東亞史角度來看,這座橋很有意思。它雖然只是一座不大的橋,但涉及了好多可以深入討論的問題,什麼問題呢?比如說:(一)十六、十七世紀日本、中國和越南的海上貿易,究竟有多大的規模?(二)日本、中國和歐洲人在東南亞的勢力消長,這個過程是怎樣的?(三)明清易代中的海外遺民和商人,他們的處境和生活如何?(四)石橋的風格、管理、命名,以及繪畫的紙張、色彩等,這不是也可以做一些文章的嗎?如果有興趣的話,不妨看一篇很有意思的論文,就是內田九州男(愛媛大學)的〈名古屋市情妙寺藏〈茶屋新六交趾貿易渡海圖〉の檢討〉。
(相關報導:
王瀚興觀點:從歷史看習近平參與川普就職之害
|
更多文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