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來在台灣，轉型正義一直是個政治性大於司法性與歷史性的問題，威權時期政府倒行逆施的行為，確實是造成了不少的冤案。無論是閩南人、客家人、原住民還是外省人都有在白色恐怖時期遭遇政治迫害的經驗。他們當中有些人確實是為了在台灣推動紅色革命而死，但有更多的人只是提出了與兩蔣政權略有不同的政治意見就惹上了牢獄之災，甚至於丟掉小命。
這些不同的政治意見有主張台灣脫離中國獨立的，也有追求兩岸和解尋求第三次國共合作的，乃至於無關統獨議題，單純要求兩蔣開放更多政治自由的。還有一些人根本沒有任何政治主張的，只是在政府或軍方內部的派系鬥爭中站錯了邊就徹底被打成了異端。無論是從藍綠的角度來看，白色恐怖都是一筆政治爛帳，為了台灣的未來必須要予以清算。
然而無論是執政的民進黨還是在野的國民黨，對轉型正義的要求都有一定的選擇性。例如民進黨論及轉型正義，絕對不會提及對1945年以前日據時代的轉型正義，對於早年漢人迫害原住民的歷史亦是能輕描淡寫就輕描淡寫，沒有辦法如當今美國教科書那般詳細列出白人對待北美原住民的種族暴行。對於戒嚴時代許多民進黨人替國民黨當「抓耙仔」的往事，更是絕對的歷史禁忌。
馬英九前總統勇於為二二八事件與白色恐怖道歉的態度，確實在台灣社會贏得不少掌聲，也讓以廖繼斌先生為代表的一批政治受難者後人真心原諒與接納了國民黨。無論是統派的陳明忠還是獨派的黃金島等二二八事件或者白色恐怖倖存者，提到馬英九也都是讚不絕口，然而這並不代表國民黨完全面對了自己的黑歷史。
因為國民黨搞白色恐怖，或者以國家暴力迫害小老百姓的故事並不是在1949年撤退到台灣以後才開始。事實上過去在大陸時代，針對中共黨員與左派人士的白色恐怖可是從1927年的「四一二事件」就已經啟動，縱然中國共產黨是蘇聯赤化中國的工具，但遭受牽連的無辜民眾還是所在多有，所以中華民國的轉型正義嚴格來講也不應該只從政府遷台以後開始算起。
蔣中正命北伐軍殺害共產黨員、左派以及底層國民黨員的情景。（作者提供）
大陸時期的白色恐怖
中國國民黨的前身是以推翻清朝為目標的革命團體同盟會，由於有大量洪門與青幫等黑社會成員的加入，暗殺滿清官員從一開始就是國民黨尋求革命成功的手段之一。武昌起義成功後，國民黨員持續將暗殺做為對抗北洋政府或者在黨內爭權奪利的一種手段。蔣中正就在陳其美的指示下，暗殺了與孫中山對立的光復會領袖陶成章。
後來進入國共合作的時代以後，同時具有國共雙重黨籍的毛澤東就以全國農民協會總幹事的身份，在湖南發動暴力革命，針對鄉村地主進行階級鬥爭。由於他所領導的中央農民運動講習所得到北伐軍中的左派支持，人們也普遍將毛澤東在湖南發動的紅色恐怖列為國民黨在大陸時期的暴行。直到蔣中正1927年發動清黨，將紅色勢力從黨內還有軍中連根拔起之後，國民黨才得以擺脫紅色恐怖的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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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取而代之的卻是白色恐怖，許多中共黨員、左派人士甚至於對共產主義有所嚮往的工會領袖都在「四一二事件」中被清掃乾淨。蔣中正清黨的目的並不只是要將共產黨這個蘇聯代理人給連根拔起，還要順道剷除汪精衛與胡漢民等黨國元老的影響力。所以基層的國民黨黨部同樣遭到清洗，黨員幹部無論是親共左派還是反共右派通通都慘死於北伐軍與青洪幫的槍口之下。
武漢中央軍事政治學校，即黃埔軍校武漢分校畢業，寫有《女兵日記》的北伐軍女兵謝冰瑩，就親眼目睹自己服務的軍校女生隊被蔣中正勒令解散。左翼學生遭到整肅的慘狀讓她記憶猶新，所以後來謝冰瑩雖然與中共決裂也來到了台灣，卻也極力撇清自己早年左傾的經驗，深怕自己又淪為白色恐怖的受害者，這樣的恐懼即便是在她移民美國之後都絲毫沒有遞減。
蔣中正霹靂而徹底的清黨手段，雖然免除了中國國民黨被中國共產黨控制的命運，卻也將國民黨的基層力量給肅清殆盡，讓國民黨完全沒有辦法在農村裡與共產黨競爭。於是南京國民政府擁抱起了過去曾誓言打倒的地主鄉紳，扶持地方豪強阻止共產黨滲透農村，導致國民黨被知識份子視為比北洋政府更加封建保守的反動勢力。
被拉壯丁來台灣的農民
自清黨以來就遭受國民黨迫害，並且將蔣中正視為法西斯頭子的中國知識份子如今已凋零殆盡，就算還有活著的人在經歷了毛澤東時代歷屆的政治運動以後，大概也很難繼續痛恨在1949年撤退到台灣的中華民國政府。這是國民黨過去在大陸時代白色恐怖暴行能逃過歷史清算與轉型正義的一大重要原因，畢竟現在中國大陸的知識份子對如何清算中國共產黨可能還更有興趣。
即便是那些還痛恨蔣中正父子的大陸人，例如一家幾乎被滅門的楊虎城將軍之孫，中共全國政協委員楊瀚試圖在兩岸關係還算融洽的馬英九時代尋求中華民國政府平反他爺爺都遭到「冷處理」。哪怕是被認為立場親近中國大陸的中國國民黨榮譽主席連戰都不願意向楊虎城將軍道歉，原因是楊虎城在西安事變期間與張學良一起劫持統帥的行為「並不可取」。
可就算楊虎城本人真的該死，當年保密局對他的處決並沒有接受符合現代意義的軍事審判，這已經嚴重違反了中華民國人權立國的精神。更何況跟著他一起被槍決的還有楊虎城的一個兒子與一個女兒，再加上秘書宋綺雲和他的夫人、幼子共三人，絕對是嚴重踐踏人命的政治暴行。中華民國確實沒有必要平反西安事變，卻絕對欠楊虎城的家人以及宋綺雲一家三口一個公道。
不過楊瀚與宋綺雲的親屬終究是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甚至於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府的官員，並不在台灣促進轉型正義的範圍之內。再加上民進黨政府想與1949年以前的中華民國，尤其是中華民國政府在大陸時期的黑歷史保持距離，相信在可見的未來之內我們很難看到楊虎城與宋綺雲得到中華民國政府的道歉。
不過仍然有一批大陸時期的國家暴力受害者，他們在1949年後「非志願」的隨政府一起來到台灣，那就是遭中華民國國軍「抓壯丁」的底層農民。他們不只今日仍是中華民國國民，也享有中華民國榮民待遇，某種程度上是得到了政府實質上的「補償」，甚至某種程度上還是中華民國體制的「受益者」，但是卻迄今為止沒等到政府的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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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父親為國軍所害，劉錫輝到台灣後仍參與國防建設工作，研發天弓飛彈阻止共軍武力犯台。（作者提供）
劉錫輝老先生的故事
筆者是2017年在台北參加哲學星期五的活動中認識了劉錫輝老先生，並且在今年7月前往北加州旅行時再度與他會面，瞭解他被強拉壯丁到台灣的歷史。許多台灣人尤其是國民黨的支持者，最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就是那些被拉壯丁到台灣的農民應該要感謝兩蔣父子，因為他們得以躲過大躍進與文化大革命的災難，晚年也享有榮民的尊榮待遇，絕對比留在大陸的生活好上一萬倍。
確實有不少老榮民有這樣的想法，在回大陸探親之後目睹老家的慘狀，反而感謝起了當年強拉他們到台灣的兩蔣父子，讓他們得以在晚年帶著「三大件、五小件」衣錦還鄉，照顧那些被中共迫害過的家鄉親人。劉錫輝更是這些被抓來台灣壯丁當中的佼佼者，他有幸為政府保送到美國聖母大學攻讀航空碩士學位， 最後又進入中科院參與天弓飛彈的研發計劃。
換言之，他在廣東老家被胡璉部隊抓壯丁後，不只參加了著名的金門古寧頭戰役，保住了中華民國的命脈還為今日台灣發展出足以抵禦中共進犯的高科技武器。也因為這層關係，他能夠在舊金山享受一個安穩的晚年生活，按照那些國民黨支持者的想法，劉錫輝應該忘掉過去與胡璉將軍之間的不愉快，向錢看去肯定中華民國的「恩澤」才對。
可劉錫輝老先生認為這完全是兩回事，對於當年自己挺身而出保衛台灣這件事情他並不後悔，可是他仍認為中華民國應該還自己一個公道。事實上他並不特別痛恨國軍逼自己當兵，但胡璉部隊傷害的不只是他一個人，還將他的老父親劉展文給殺死了。殺父之仇不共戴天，他不要求政府審判保衛金門有功的胡璉將軍與他的部下，但總該要給他們一家人一個交代。
可是從馬英九到蔡英文，再從蔡英文到賴清德，無論是國民黨還是民進黨執政，劉錫輝始終等不到政府的一句道歉。最大的關鍵，還是在於藍綠政府有一個默契，就是不想要翻過去中華民國在大陸時代的歷史舊帳。國民黨與民進黨唯一的差別，就只是會多提一些革命與抗戰等中華民國在大陸時期的光輝歷史，但是提到黑歷史的時候仍舊是避之唯恐不及。
承認蔣中正在大陸的國家暴力行，將瓦解中華民國反共國策，甚至賦予中共統一台灣的正當性，所以藍綠可以平反在台灣被槍決的共產黨，卻很難平反「四一二事件」以來在大陸被國軍殺害的民眾，無論是否共產黨。（Henk Alsem）
為何迴避大陸時期的轉型正義？
在這個馬英九年年向二二八事件受害者道歉，賴清德也願意站出來肯定黃埔先賢先烈的時代，為什麼國民黨與民進黨會有這樣避談大陸時期黑歷史的默契呢？其實最關鍵的原因，還是在於國民黨與民進黨都延續了1927年那個由蔣中正建立起來的中華民國反共體系，並且從中獲益。如果當年的中華民國不反共，就不會有這些殺「共諜」與抓壯丁的國家暴行。
沒有這些國家暴行，或許中國國民黨早在1927年就已經被共產國際滲透殆盡，肯定不會有今天這個在台灣的中華民國政府。在這樣的平行時空裡，台灣或許會繼續被日本殖民統治，也可能接受國際託管或者被移交給共產國際領導下的紅色中國，但相信無論是賴清德還是馬英九都無法保證自己在沒有中華民國體制的情況下能當上經由2,300萬人票選出來的台灣總統。
所以不論國民黨與民進黨的精英是否喜歡蔣中正，哪怕他們打從心底裡恨透了蔣中正這樣濫殺無辜的行為，都必須要為國民革命軍1927年以來推行的反共政策保留顏面。否則無疑是承認當年清黨是錯的，而承認清黨是錯的就等於承認中共是正確的，在這樣的情況下中華民國將失去1949年後繼續在台灣運作的正當性，淪為「境外反華勢力」分裂瓦解中華民族的馬前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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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藍綠都不喜歡強調中華民族主義，多數台灣人也不願意公開強調自己是中國人，可是若中華民國徹底拋棄了中華民族主義也將賦予中國共產黨武力進攻台灣的合理性，同時還將鞏固大陸人民對中共政權的向心力，長期來看對藍綠兩黨都十分不利。因此雙方的共識是盡量將轉型正義的範圍限縮於台澎金馬地區，只檢討政府遷台以後侵犯人權的歷史錯誤。
對於大陸時期的歷史失誤，因為涉及到現在中華民國政府表面上已經淡化可實際上仍舊根深蒂固的反共抗俄國策，仍採取「冷處理」的態度。或許要等到中華民國政府為了重新回到大陸執政，才有可能對這些80年前甚至100年前的黑歷史進行清理。在此之前為了避免賦予中共政權正當性，無論國民黨還是民進黨都將對這段歷史保持距離。
中華民國已實現民主化，應該勇於當全球華人的表率，對當年在大陸的暴行反省道歉，方能勝過民主化後可能會立即面臨亡黨危機的中國共產黨。（作者提供）
不該迴避大陸時期的轉型正義
筆者不喜歡中國共產黨，也認為中國共產黨應該要被轉型正義，但卻絕對不認為台灣的藍綠兩黨應該持續迴避過去兩蔣父子在大陸時期的歷史負債。首先是台灣還有眾多類似劉錫輝先生這樣的老兵，他們也是白色恐怖廣義上的受害者，甚至還有親屬在大陸遭到國軍殺害。中華民國政府本來就應該將他們與台灣時期的白色恐怖受害者一視同仁，給予相對應的道歉和賠償。
其實對於這些榮民前輩而言，比賠償更為重要的其實還來自政府與軍方的一句「對不起」，至少承認當年殺害劉錫輝父親的行為是錯誤的。我認為如果政府與軍方有這樣的誠意，一定能得到這些榮民前輩們的諒解，進而促進台灣本省與外省族群真正意義上的和解。藉由虛心承認過去的錯誤，中華民國政府不只不必擔心自己失去反共的正當性，還能得到大陸百姓發自內心的敬佩。
畢竟相對於走上了民主化道路的中華民國政府，中共政權迄今還是一黨專政，而且還在對大陸同胞實施高壓統治。近年來經濟下行的結果，更導致許多對社會失去「信心」的大陸「老實人」搖身一變成為張獻忠，發生眾多重大惡性事件。相比起導致大陸「遍地獻忠」的中共，一個願意為了過去國家暴力行為向民眾道歉，尤其是向大陸人民道歉的中華民國政府肯定能得到更多敬佩。
而且賴清德政府如果想要推動兩岸關係緩和，以中華民國政府的姿態清算當年執政黨在大陸的國家暴力行為，某種程度上也能與當年遭蔣中正清洗的中共找到一些共鳴。或許綠色與紅色政權因此找到了另外一個能夠溝通的橋樑其實也不一定，再加上現在國民黨支持者當中許多人也遭白色恐怖迫害，坦率反省政府過去在大陸時期的錯誤或許能同時安撫紅綠藍三方的情緒也不一定。
最重要的是，如今還有相當數量的中華民國國民曾在大陸時代就遭受政府不公平的待遇，希望能在他們離開這個世界以前得到公正的對待。不仿學習美國對待北美原住民、非洲裔美國人以及日本裔美國人的做法，勇於面對自己過去的黑歷史，坦承所有的錯誤，過去的不愉快才真正有可能成為歷史篇章，讓中華民國更有資本向華人世界宣告自己是自由燈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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