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想讓你知道:俄烏戰爭,中東衝突和朝鮮半島的緊張局勢未解,而且各方勢力彼此結合,使得2024年成為人類數十年來最接近世界大戰再次爆發的時刻。
戰爭最激烈之際,人心在戰火之下如何動盪?無數炸彈如何將庶民的日常生活燃燒殆盡?人稱「賺錢之神」的作家邱永漢早在當年親歷東京大轟炸後的第一手告白已經充分表現,本文出自邱永漢《我的青春臺灣,我的青春香港》一書,以下是書摘精彩全文:
班上同學裡有當時侍從長的兒子,所以我雖然只是耳聞,但也多少聽說了當時宮中大臣們的動靜。如果那些消息可信,那麼大東亞戰爭應該快要劃下尾聲了。當時的內臺海路已經被美軍潛水艇截斷,我家寄來的信跟經濟支援都斷了,雖然我只是從臺灣去東大留學的留學生,但我已經猜到,再要不了多久,日本就會戰敗。
那是昭和二十年(一九四五)三月九日那一夜。一個與我很要好的同班同學松本英男約我去他們岡山縣出身的學生們住的小石川那邊的宿舍玩,我們聊到了很晚。一至深夜,空襲警報又響起,B-29轟炸機又開始空襲了。大家那時都早已習慣空襲警報跟空拋炸彈,但是那晚的空襲有點不太一樣。通常空襲警報會很快解除,躲進防空洞的人又可以回去房間睡覺,但是那晚,轟炸大隊的空襲沒完沒了,我爬上了宿舍屋頂,朝東方一看,發現整個市區都已經一片大火,連天空都被火焰給燒亮。
「看起來好像是本鄉那個方向耶,我看我租的房子那裡搞不好也燒了──」
年輕的時候灑脫,天寒地凍的,連明天可以鑽進去的被子都沒了也不在意。
「你要是沒地方去,不如來我們那邊鄉下,反正教授們應該也不可能繼續留在東京了啦──」
我等到了天亮,走去後樂園那邊,沿著電車軌道來到了真砂町那邊時發現到處都是燒毀得亂七八糟的燒焦味。我穿過了焦煙瀰漫,心想完了完了,沒想到走到了赤門前時,發現可以稱之為是東大象徵的那個赤門,竟然還沒倒!聳立得好好的。而且拐進了赤門前的小巷弄那邊,竟然還有一塊地帶奇蹟似逃過祝融之劫,我跟許武勇一起租房子當鄰居的那棟赤門住處也沒事。
「你不在,所以我就把你鎖弄壞,進去幫你把你那些棉被呀枕頭呀都先搬去經濟學部研究室了。那邊是鋼筋建築,一點燒夷彈(註一)應該燒不了它。不過我們這邊沒被燒毀真是太好了──」
許學長早已忘卻前一晚的慌亂,這會兒正神色輕鬆地在打包。他說東京這下子沒辦法住了,他要回去神戶他爸媽那邊。而我呢,也不曉得自己到底該疏散到哪裡。因為兵役檢查沒過而跟我一起留在學校的四十名同學裡,跟我特別要好的松本英男與長尾淳一郎都盛情叫我去他們家。長尾家跟一家名為「富久娘」的釀酒廠是親戚關係,他父親也是個釀酒人。不過他家就在廣島的市中心,我心想萬一連廣島也被轟炸,那到時又要跑去別的地方避難,所以就謝過了他的好意。真是沒料到,半年後,第一顆原子彈竟然會就扔在了廣島市,人的命運真是難料。一念之間,劇烈殊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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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那位松本同學的父親在九州電力公司當技師,住在福岡市,不過戶籍所在地的岡山縣上道郡的浮田村(今日岡山市)那邊還留著空的鄉下茅屋沒用,也還留有一點農地,要是想過晴耕雨讀的日子,那邊再適合不過了,他這樣相邀。而且那邊剛好就在岡山市旁,所以我就接受了他的好意,把我公寓那些書還有一些不用的家當都暫時先搬去經濟學部的研究室倉庫。我總是在那邊幫忙整理了半年多的書籍,跟事務員們都熟識了。不過他們也說,不負保管責任唷。
松本同學的伯父在岡山市政府上班,於是我就先過去他們那邊住了兩、三天,幫忙他們把一些家當分成了幾趟,堆在三輪車上搬去他們在郊外的家。幸好當時先這麼做了,否則後來他們一定頓失一切。因為後來燒夷彈開始也往各地方城市丟,他伯父與伯母真的什麼都來不及拿就逃去了在鄉下的家。
田園生活中聽見玉音放送
就這樣,我跟松本還有松本的奶奶三個人,就在松本的鄉下老家過起了田園生活,直到戰爭結束。松本奶奶原本跟他伯父一起住,但他們擔心老人家空襲時逃得慢,而且多一個婆婆在我們身邊也可以幫忙照料我們這兩個連煮飯都不會的年輕學生溫飽。
奶奶當年已經七十多歲了,有點兒失智,但還有一身從百姓生活當中歷練出來的農業知識。她把她自己會的,從我們自己要吃的蔬菜播種開始,一樣樣手把手耐心教給我們。這個要這樣做、那個要那樣做。她常常一邊煮飯打掃,一邊叨念著口頭禪──「父母的意見跟茄子花一樣,沒什麼用不到的」。我一開始還聽不懂她到底在說什麼,可是一旦自己種了茄子就知道,茄子只要開花,就一定會結果。所以她是在幫自己講話,父母的嘮叨都跟茄子花一樣,沒什麼用不到的叨念。
松本他們在鄉下的老家,是他們那一大家族的本家,旁邊就住了分家出去的一戶家庭,然後隔了一點距離的地方,還住了另一戶名為內藤的親戚。那邊也是很專業的、涉足了好幾種農業的農家。我在當時被排擠出大學校園的一位叫做山田盛太郎的馬克思學者書裡讀過,岡山縣是全日本農業最為發達的地區。像這種專業農家,家裡頭一般都有脫穀機,就連戰時也不怕缺糧。我從怎麼種田到怎麼利用牛隻、怎麼燒木製炭,都是從分家出去的那一戶家庭還有內藤一家人,手把手在那邊親自教會我。
從用牛犁田開始,在那邊體驗到了要是沒疏散到岡山縣那種鄉下地方的話,大概一輩子也不可能經歷到的各種經驗。在那種鄉下地方,你會看見一種只有單一個車輪,用手推的推車,叫做「貓車」。雙手握住兩邊的把手,繩子套在自己脖子上穩穩朝前推,不管再窄的田畦都能順利推過。但要是沒握穩,一個顛蹌,馬上整台翻車,裡頭堆的東西全都翻倒在地上,我不知道吃了幾次這種苦頭,後來發現,我其實好像意外地有點天分,很快便能自己去山裡砍松木用貓車運回家、去山裡挖洞燒木製炭,再把製好的炭載回家。
當時年輕人幾乎全都被抓去當兵了,農村人手嚴重不足,我又不怕煩不怕累,自告奮勇去下田做一些粗重工作,所以松本的親戚們也都很疼惜我,不像在臺灣時,一天到晚要被內地人兇,也不像在東京唸大學時,常要被特高叫去問話。雖然糧食急速短缺下,偶爾也要吃吃烏龍麵撐撐,但是還是有時候能夠偷加點白米、有時甚至還能喝到用麝香葡萄或是白桃做的果汁,有機會吃到那些鮮甜驚人的水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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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園生活恬適得令人幾乎要忘卻了戰爭的緊繃,可是美軍空襲卻也一日猛過一日,終於連地方城市也開始遭殃了。岡山市被空襲,災火之下,松本的伯父伯母也逃來了鄉下避難。去田裡照顧稻子時,用肉眼就看得到B-29飛過。有天早上,我去到田裡,發覺西邊天空好像劃過了什麼閃光,不久後,便從西邊傳來了謠言,說是廣島被丟了新型炸彈,整個城市瞬間灰飛煙滅。至於是什麼樣的炸彈、威力又有多大,這時候還沒有半個人知道。只是小道消息從一個人的嘴巴傳到了另一個人的嘴巴,說災情嚇人哪,要等再過了好一陣子,大家才會知道,那原來是一種叫做原子彈的新型炸彈。
我跟大部分日本人都完全對於原子彈沒有任何概念,只是聽說,不過就劃過閃光、傳出巨響,接著就死了十萬多人了。連金魚缸裡面的金魚也被燒死了。我心忖,長尾那個傢伙,一定也沒躲過這麼大的劫難吧,心底感覺無比難受。我直覺,這一下子,戰爭就要結束了。到了八月十四日,廣播宣告將會播放天皇談話,我更確信了這份預感。
松本的伯父反駁我,怎麼可能,一定是要鼓舞全國人民的談話啦!
到了隔天正午,大家擠在了收音機前,首先播放日本國歌〈君之代〉的演奏,接著終於開始了天皇談話。其實有點兒雜音,聽不太清楚,等一直聽到了「朕堪所難堪、忍所難忍⋯⋯」的時候情況已經一明二白。那是個全日本上下都受到了巨大衝擊的瞬間,可是對於被日軍的軍靴蹂躪過的各亞洲被佔領區的人民而言,心頭滋味卻更遠為複雜。以我來說,我頂多不過是受到了一些差別待遇、被關在了憲兵隊、被威脅要把我從大學退學,但其他人呢,全亞洲有多少人全家被殺、被當成了日軍試刀的亡魂?跟那些人相比,我的歡喜十分渺小,我只覺得「這下子終於自由了,不用再被人罵是清國奴/Chankoro(註二)了」。
註一:燒夷彈,凝固汽油彈Napalm,燒傷力極為強大。
註二:Chankoro,戰時日本人對漢民族的歧視用語。
《我的青春臺灣,我的青春香港》書封(圖片來源:惑星文化提供)
撰文/邱永漢,臺裔日籍作家、實業家、經濟評論家﹑經濟顧問,一生足跡橫越東亞,遍布臺灣、日本、香港與中國等地,閱歷極為豐富。
出生於日治時期的臺南,父親為臺南商人,母親為日本人。小學畢業後負笈臺北,就讀臺北高等學校,與李登輝、王育德等人同期。高等學校時期的邱永漢就已展現濃厚的文藝氣息,畢業後,因擔心殖民地出身難以憑藉文學安身立命,選擇到東京帝國大學就讀經濟學部。戰後旋即返臺,卻於隔年經歷二二八事件,並因而投身參與臺灣獨立運動,為了躲避國民黨追緝,逃亡至香港。
一九五四年移居日本,投身小說創作,並在兩年後以小說《香港》獲得直木賞,是該獎史上第一位非日本籍獲獎者。之後因撰寫財經專欄、理財致富而聞名日本,享有「賺錢之神」、「股神」等美譽。七〇年代返臺投資,成立《財訊》雜誌、永漢日語、永漢國際書局等事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