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正果專文:補習和應景─從韓偓到杜甫

中國文史研究者康正果曾執教西安交通大學,美國耶魯大學,著有《風騷與艷情》、《泛文與泛情》。(示意圖,顏麟宇攝)

此集所收舊作多涉及古代文學與性別研究的議題,如今匯為一編,可算是對我荒廢已久的早年學業作個盤點交代。其間的因緣際會,所歷的文運人事,跌宕衝突中曾如何歪打正著,挫折歧途上又何以有所玉成,且容我下文委曲道來。

我於一九六三年入讀陝西師大中文系,次年秋季學期結束,以「思想反動」罪名受開除學籍處分。此後厄運接踵而來,先是被迫到強勞工廠當就業工人,後又以「妄圖與敵掛鉤」罪被判處勞教三年,獲釋後城市不准住,被迫到農村落戶,當了好多年農民。直至老毛死後,形勢有所變化,上述罪名始獲平反,一九七九年,我才得以返回原居住地西安市。那年全國高校開招碩士研究生,我輟學已十三年之久,欣逢此「人生能得幾回搏」的機會,便抓緊時機,惡補數月後參加考試,竟有幸獲得錄取,於當年秋季入讀陝西師大中文系古代文學碩士班。兩年後,我提交學位論文〈韓偓詩析論〉。不巧正逢反精神污染運動,答辯委員會忽然翻臉,定性該文有「欣賞色情和宣揚人性論」的嚴重錯誤,徑直取消了我的答辯資格。後經我抗辯申訴,校方聊作折中處理,責成我另寫一篇有關人民詩人杜甫的論文。就這樣拖延一年之久,補寫的學位論文終獲答辯通過,好壞算是擁有了可申請教職的碩士學位。

但經此一番折騰,檔案內又加入不良評語,我畢業後多方申請教職,一直四處碰壁,最後去面向成人進修的廣播電視大學,當上了補習班學員的輔導教師。後來聽話西安交通大學開辦了一個培訓高校梯隊領導的雙學位班,需要給學員開設政治、經濟、哲學和文藝的西方現代思潮課程,前三個課程均已開出,獨有西方現代文藝思潮課找不到應聘的教師。我自告奮勇,經友人推薦,前往應聘,校方出於應急,立即聘用了我。好在我讀研時泛覽過能借到手的現代派和後現代文藝理論,應聘後又四處搜集零星的英文資料,就這樣邊補習邊授課,把那門倉促上陣的課程教得頗有聲色。這門課程教了三四年,我曾編寫〈西方現代文藝思潮〉講稿一冊,同時與友人合作翻譯出版了宮布利希的名作《藝術的歷程》(The Story of Art by E. H. Gombrich)。

東行遇阻,只好轉而向西,為做好本職工作,我從此一頭栽進西方後現代批評理論。讀研時專修的學業,從此便遠拋到腦後。一九八六年,大陸知識界吹起一股思想解放的春風,我在西安高校巡迴演講存在主義等現代思潮,乃至聳人聽聞的美國性革命。那年夏天,在西安的一次學術會議上,我結識了「婦女研究」叢書主編李小江教授。她正在為叢書物色作者,同時還組織人員翻譯西蒙娜•波娃的《第二性》。我對她要編輯出版的叢書尚無什麼認識,只是憑著自己對西方現代文藝思潮和女性主義批評的一知半解,初次交談,便與她談得頗為投機。她話她覺得我的知識結構符合她組稿的要求,想約我寫一本中國古代婦女文學史的專著,並鼓勵我話,我具備完成此書的條件。 (相關報導: 觀點投書:台灣政治鬥得熱鬧,對岸擺出文房四寶 更多文章

我當時尚屬被排斥在學界之外的異類,有主編約稿,何樂而不為。教書之餘,遂全力投入古代才女軼事及相關詩詞作品的研讀。經此一番應急補習,在次年的叢書作者討論會上,我暢談自己的構思,最後確定書稿標題為《風騷與艷情:中國古典詩詞的女性研究》,所納入論述的內容並不限於才女的作品,也檢討了大量男性作者有關女性的書寫。書稿寫得快也出得快,曾被槍斃的「艷情詩」小題目終得以起死回生,升級為一部貫串性別論述的詩詞研究專著。在此後較長的一段時間內,我持續參與李小江主導的婦女研究,先是接下了她的《第二性》中譯稿部分篇章,完成了該書第十章「五位作家筆下的女人神話」。接著又參與她主導的另一叢書,完成了題為《女權主義與文學》的小冊子。與此同時,還接受另一位出版策劃人的稿約和資助,完成了一部題曰《重審風月鑒—性與中國古典文學》的書稿。就在這古今中外兩頭補習,分別應景的形勢下,我算是摸索著運用社會性別研究的理論,重返古典文學研究的園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