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的抗戰勝利歌曲《凱旋歌》,是創作於抗戰勝利時分電影《長相思》的插曲,由黎錦光作曲、范煙橋作詞、1930年代著名歌手周璇主唱,享譽海內外。在台灣,國防部舉辦的諸多紀念音樂會中,《凱旋歌》幾乎是保留曲目。然而,黎錦光、范煙橋、周璇三人的命運卻在時代轉折點出現了極為重大的起伏和激盪。
對新時代、新社會的不適、不耐讓他們的人生充滿了悲苦和感慨。在倡導大眾主義、社會改造的紅色革命浪潮下,黎錦光、范煙橋、周璇漸漸淡出了人們的視野,歌頌抗戰勝利的《凱旋歌》也消失在中國大陸當代音樂史的書寫中。但人生、家國都是愛與恨的結合,歷史就是歷史,留在時空中的音符與旋律,不僅記載了萬千國軍將士抗戰救國的熱血信仰,也成為了後來左右兩大陣營在中華大地殊死搏鬥的開端。這毫無疑問歷史年輪的隱喻,也告訴今人:每一場疾風暴雨政治運動的背後,都是無數小人物的哀嚎與哭泣。
謳歌抗戰 《凱旋歌》成為勝利榮耀的藝術符號
《凱旋歌》是電影《長相思》的插曲。《長相思》是一部反映抗戰、愛情、底層階級拼命奮鬥的電影。除了《凱旋歌》之外,反映上海1930年代娛樂場歌女生活境遇的歌曲《夜上海》,也是《長相思》的插曲。在這部電影中,周璇是主演,也是這些插曲的演唱者。
《凱旋歌》的歌詞很簡短,但含義卻非常豐富,中華民國國旗、國軍意象,蔣中正委員長希望抗戰勝利後協和萬邦、以德報怨的國策,抗戰勝利後軍民喜悅的熱情,幾乎都融匯其中。歌詞如下:
「看國旗風翻,聽歡聲雷動,我們的英雄,戰勝頑敵,洗雪奇恥,寫成了歷史的光榮。我們生命更新,我們骨肉重逢,從今後復興民族,促進大同,泱泱大國風。」
今年6月15日的黃埔建軍百年音樂會、8月21日的九三軍人節暨八二三戰役66週年音樂會,都由國防部示範樂隊、軍校生合唱團和復興崗校友合唱團演出了《凱旋歌》。在8月21日的音樂會上,主持人報幕時,這樣解說《凱旋歌》的時空脈絡和意義:「在漫長戰爭後,終於看見勝利曙光,青天白日國旗再度迎風飄揚,勝利艱辛,守成不易,奮鬥的精神都將薪火相傳。」搭配《凱旋歌》的歌詞,不論是時人還是今人,在八年抗戰後所感受到的,並不是報復、憤怒、極端民族主義或仇恨輸出,而是一種文明再造的欣喜和希望。但是很顯然,這種價值觀和心境,今日的中國大陸,很多人民甚至是官員,則完全沒有認知。這是令人無比遺憾的狀態。
《凱旋歌》的曲作者黎錦光,是陸軍官校的學生,早期的黃埔子弟,後來更參加國軍北伐。他具有非常卓越的音樂才華,成為了1930年代上海流行音樂的歌王,在中國現代音樂史上具有非常重要和不可替代的地位。他譜曲的《夜來香》,更是成為經久不衰的佳作,由當時著名的歌手李香蘭(日本籍)主唱,後來則成為鄧麗君的名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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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黎錦光不同,詞作者范煙橋則是一個非常典型的舊式文人。所謂舊,是因為范煙橋作為文學家、詞人、編劇、小說家,他的作品所具有的文字風格,非常帶有傳統古典中文的格律、韻味和美感。范煙橋也成為了中國現代文壇著名流派鴛鴦蝴蝶派的著名人物之一。所謂鴛鴦蝴蝶派,就是用文學創作來抒發對愛情、人生的悲歎和喜悅,而且文字風格上非常雋永柔美。這在今天一定是頗受廣大文藝青年歡迎,但是在1930年代,鴛鴦蝴蝶派就已經沾染了某種政治不正確。因為,1930年代的中國,是抗敵救亡和階級鬥爭風起雲湧的時期,連胡蝶、阮玲玉這樣的流行演員,都開始轉向左翼電影,鴛鴦蝴蝶派這種小花小草、小鳥依人的創作路線,遭到了左派文藝界的猛烈抨擊和批判。這也埋下了這一流派成員1949年之後命運坎坷的種子。
主唱周璇,是1930年代的著名演員和歌手。她的伯樂黎錦暉是黎錦光的胞兄,也是著名作曲家。周璇幼年經歷拐賣,被人收養。她的演藝生涯作品例如《天涯歌女》,充滿了對底層大眾的同情、對自己人生的悲歎。她最早演唱的《民族之光》,更是表達了她樸素的愛國情懷。《凱旋歌》的誕生和流傳,是周璇的榮耀,也是對那個八年中的國軍官兵誓死報國精神的肯定。
進入歷史垃圾桶:「不革命」的文藝與文藝家
《凱旋歌》的歌詞包含的意象、表達的思想,顯然和1949年之後中國大陸的政治氣氛是不合的。歌詞中的「國旗」,已經被當作反動王朝符號而消失在中國大陸的公共空間語境中。至於歌詞中的「復興民族、促進大同」,這兩句在今日看來很平常的用語,在當時那更是犯了當時的政治忌諱。因為1950年代開始的中國,奉行的是淡化民族主義的文化國策,追求的是階級鬥爭和革命文化,復興民族的口號,被視為是為封建主義招魂。對外,那個時期則是反殖民、反帝國主義、反霸權主義,如果高談大同思想,一定會被視為是階級調和主義路線。當然,在根本上,這首歌的歌頌對象是國軍。這一系列因素讓《凱旋歌》淡出了中國大陸的藝術舞台。
不過,更令人慨歎的是黎錦光、范煙橋、周璇的三人生命軌跡。1950年代開始,中國大陸文藝界開始全面貫徹文藝為政治服務、為工農兵服務的方針。這不僅指導今後的工作,也對中國現代文藝史上的人和事進行了大清理。黎錦光等人無法逃脫這一文化藝術界的革命巨浪。
黎錦光在1930年代的音樂創作,特別是他卓有成就的流行歌曲部分,被視為是「靡靡之音」、「黃色音樂」。這兩個極具貶意的用語,直到1990年代的中國文藝批評中,仍不時被拿來作為批判罪名。1949後,黎錦光從事了十多年的音樂製作工作,取得了不小的成就,但此時的氛圍日漸與1930年代不同,他則是小心翼翼。文革爆發後,黎錦光因為長期參與音樂創作,被諷刺為「耳朵大王」,更被打成「漢奸、特務、黃色歌曲黑幹將」,被罰去掃廁所。迫害黎錦光的人認為,黎錦光創作的歌曲是「臭不可聞的反動作品」,去掃廁所正好可以「以臭攻臭」。他的二哥黎錦暉被譽為「中國流行音樂之父」,文革中遭衝擊後去世。長兄黎錦熙曾經是反對蔣中正的民主派知識分子、語言學家、注音字母之父,文革中資料被查封,遭到迫害和衝擊,後被曾經的學生毛澤東保護而勉強過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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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凱旋歌》詞作者范煙橋比較悲慘,未能捱過文革。1949年後,范煙橋變得小心翼翼,曾經在1930年代批判鴛鴦蝴蝶派的左翼文藝力量,最終經過革命,奪取了政權。為了生存下去,范煙橋嘗試用新社會的文藝口味進行寫作,歌頌人民、歌頌社會主義。但他始終達不到文藝工作管理者的要求和標準。他自己也自嘲是「舊瓶裝新酒」。文革爆發後,范煙橋、程小青、周瘦鵑被打成「鴛鴦蝴蝶派的三家村」,遭到凌辱和迫害。他燒毀了自己所有的手稿和作品,以求平安。1968年3月,在屈辱和悲憤中,范煙橋走完了自己的一生,除了著名的鴛鴦蝴蝶派作家周瘦鵑上門弔喪之外,無人敢來致哀。不到半年後,周瘦鵑跳入一口井中,結束了自己的生命。張春橋、姚文元之流,要為他們的死,負上最直接的責任。
周璇相貌嬌美,演員、歌手出身,但愛情歷程一直不順遂。1949年大時代的轉折點,周璇選擇前往香港。但後來在香港發生情變後回到上海。在上海的周璇,健康日漸轉差,但仍試圖擁抱新社會以調整自己的角色。不過,在她給友人的信中,吐露了遭到報紙批判的無奈。她的未婚夫唐棣因為曾經是國軍軍官,被當作歷史反革命,而遭判刑3年,這對周璇精神產生了巨大刺激。1957年,周璇病逝。文革中,周璇的墳墓被徹底搗毀,骸骨無存。如今的周璇墓,是一個衣冠冢。
路漫漫:從國家的凱旋,到個人的凱旋
八年抗戰勝利了,國軍凱旋,國家凱旋;但《凱旋歌》這一眾人等,後來的人生卻是沒有凱旋。胡適先生曾經寄望青年人說:爭取你們個人的自由,就是爭取國家的自由。這句話背後,蘊飽含了滄桑,可謂路漫漫。周璇病逝時的1957年,中國大陸已經在反右派運動的高壓中,她曾經主演過的電影《清宮秘史》也開始遭到批判。如果周璇活著,江青等一眾自認為是革命電影、革命文藝化身的真理教師爺,一定不會放過周璇。黎錦光活了下來,當他再見到當年唱了自己譜曲《夜來香》的歌手李香蘭時,那種感慨是無法用語言形容的。
回望1930年代、1940年代的抗戰救亡歌曲,很多都是和電影息息相關。那時的影人、歌手,也會有緋聞,但是他們也更有氣節、更有情操、更有價值。周璇早期演唱的《民族之光》,飽含了對國土淪喪的悲憤。那是一個只有理想而不需要為流量(點閱量)去考量的年代。他們表達愛國的方式就是藝術,為了藝術而藝術的唯美主義,在1930年代是巔峰。我們要慶幸,《夜來香》已經成為了經典。否則,以今日中國大陸之社會氛圍,《夜來香》一定會被無腦的小粉紅批判,認為這是漢奸歌曲、日本文化入侵。
我們致敬黎錦光、范煙橋、周璇,並不是去緬懷一個已經過去的時代。我們是要恢復歷史的真相。這個真相包括抗戰史、藝術史和他們的人生歷史。荒唐的年代,將曾經真正在八年抗戰中付出辛勞智慧與才華的藝術家們,折騰得死去活來。然後,對這種折騰人的歷史如果反思不夠徹底,抗戰歷史就會被庸俗化、低級化、無聊化。看看周璇主演的電影,再看看後來的抗日神劇,簡直完全不在同一個道德坐標系中。聽聽《凱旋歌》這樣的大漢天聲,再聽聽抖音上一些低俗不堪、主張排外仇日的音樂影片,這又是兩個完全不同的道德和藝術坐標系。
人世間,最值得警惕的是:有人利用政治正確和話語優勢,以道德法官自居來告訴你,什麼是革命,什麼是反革命;什麼是愛國,什麼是不愛國;什麼是真理,什麼是謬論;什麼歌曲該聽,什麼是靡靡之音;什麼是有毒有害的書,什麼是經典。最可怕的是,有人告訴你:《凱旋歌》不是愛國,拿著U型鎖去摧毀自家人駕駛的日本製私家車才是愛國;周璇不是愛國,去摧毀衡陽的國軍紀念碑才是愛國;主張藝術創作自由不是愛國,千篇一律去拍一個《我在長征路上開超市》才是愛國;歌頌和懷念國軍抗戰先烈不是愛國,去日僑學校來上一刀才是愛國。這些道德流氓、文化癟三,猶如張春橋轉世、江青輪迴,動輒揮舞批判大棒,去壓迫追求真相和正義的中國大陸人民。這是一群小醜,如姚文元一樣,這才是真正的臭不可聞。身為知識人,又豈能對這種歷史與文明上的假惡醜保持沉默,對待極左低俗的極端逆流,惟有戰鬥,並「抱定殺身成仁的決心,發揚中華民族之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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