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於江蘇南京的航空烈士紀念館,將對日抗戰時期蘇聯援華的I-16軍機塗裝,從青天白日軍徽,改為蘇聯空軍的紅星。這引起了很多人的抗議,因為當年蘇軍協助對日抗戰,飛機塗裝也是中華民國空軍樣式,這樣的做法引起輿論嘩然。
中華民國空軍在二戰及抗戰中,發揮「長空萬里復我舊河山」的豪情壯志,以「我們的身體飛機和炸彈,當與敵人兵艦陣地同歸於盡」之筧橋精神,踐行「空軍的決心,要與目的物同歸於盡」之空軍信條,與美國陸軍航空隊、蘇聯援華志願隊通力合作,締造了反抗侵略、捍衛自由與和平的輝煌戰績。無數空軍先烈以自己的生命譜寫了以文明對抗奴役的史詩。
對日抗戰時,蘇聯並未對日宣戰,莫斯科考量對日關係,其空軍援華時,機身塗裝在抵達中國前就已經改為中華民國空軍的機身外觀。所以,南京航空烈士紀念館為了配合與俄羅斯、白俄羅斯舉辦的共同展覽,而改變I-19戰機原本的青天白日樣貌,是對歷史非常錯誤和膚淺的認知所導致的愚蠢行為。
筆者看到一些人或學者專家評述此事時,咸表達不屑之立場。歷史是客觀的,細節是不應該被模糊的。惟筆者看到某位人士接受媒體訪問時提到,「在抗日神劇當中,看到解放軍那麼英勇的抗日,可是在現實的歷史當中,正面的戰場,至少正面的戰場是國軍在打的」云云,看似陳義甚高,然筆者對其發言所涉抗戰歷史細節頗為疑惑,覺得極有必要撰文闡述一二。
抗戰時期 尚未有「解放軍」之稱謂
對日抗戰時期,根本沒有「解放軍」這個概念。中共建軍歷史,按其官史敘事脈絡,最早可追溯到孫中山的廣州大元帥府鐵甲車隊,接續是葉挺領導的國民革命軍第四軍獨立團。而中共正式建軍,與1927年三大暴動密切相關。
1927年8月1日的南昌暴動被視為中共建軍起點,這一天成為解放軍建軍節。但南昌暴動時,其武裝仍舊是使用「國民革命軍」稱謂。
其後,毛澤東同年領導秋收暴動,武裝名稱開始使用「工農革命軍」,歷經三灣改編,確立「黨指揮槍」原則。朱德、毛澤東在井岡山會師之後,於1928年開始使用「紅軍」這個頗有蘇俄色彩的名稱,「中國工農紅軍」的名稱開始漸漸普及。直到1937年七七盧溝橋事變,紅軍改編為國軍第十八集團軍(八路軍)和新編第四軍(新四軍),均屬國軍戰鬥序列。
然,中共對「第十八集團軍」較為排斥,採取了二元策略。對外,使用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的「第十八集團軍」番號;但對內,一律使用「八路軍」。這背後原因是:「集團軍」是戰時的臨時建制序列,戰爭結束就會被取消。中共方面對於國府一直要取消其武裝,保持高度戒備。在延安看來,過多使用「第十八集團軍」名稱,會損害中共對其部隊的指揮和領導權。而除了八路軍和新四軍外,中共較大規模的武裝還包括華南游擊隊和東北抗聯。
抗戰勝利後,國共從談判到開戰。「解放軍」這一名稱,在毛澤東1947年發表《中國人民解放軍宣言》中,被正式確立為軍隊名稱,皆因當時的中共動員口號是「打倒蔣介石、解放全中國」。從那一刻起,中共武裝在稱謂和價值觀上,正式和國民革命軍分離,並延續至今。
軍隊改名,在中國共產革命史上,是大事,而不是換個帽子這麼簡單。中共歷史上,在不同建軍時期,軍隊名稱各有不同,背後是意識形態的不同,所以,這絕不僅僅是名稱泛化的問題。南昌暴動時,中共仍執行團結國民黨左派的路線,軍隊依然叫國民革命軍。抗戰時,紅軍軍帽摘下五星、換上青天白日,這某個程度上是中共抗日民族統一戰線的政策產物。國共戰爭時期,從國軍變成解放軍,更是大事。連《八路軍進行曲》都改了歌詞。抗戰時期的歌詞是:
向前,向前,向前!我們的隊伍向太陽,腳踏著祖國的大地,背負著民族的希望,我們是一支不可戰勝的力量。我們是善戰的健兒,我們是民族的武裝,從無畏懼,絕不屈服,堅決抵抗,直到把日寇驅除國境,自由的旗幟高高飄揚。聽!風在呼嘯軍號響,抗戰歌聲多嘹亮!同志們整齊步伐奔向解放的戰場,同志們整齊步伐奔赴祖國的邊疆。向前,向前!我們的隊伍向太陽,向華北的原野,向塞外的山崗!
當《八路軍進行曲》改為《解放軍進行曲》時,旋律依舊,但歌詞進行了調整,添加了紅色革命的表述:
向前向前向前!我們的隊伍向太陽,腳踏著祖國的大地,背負著民族的希望,我們是一支不可戰勝的力量,我們是工農的子弟,我們是人民的武裝,從無畏懼,絕不屈服,英勇戰鬥,直到把反動派消滅乾淨,毛澤東的旗幟高高飄揚。聽!風在呼嘯軍號響,聽!革命歌聲多嘹亮!同志們整齊步伐奔向解放的戰場,同志們整齊步伐奔赴祖國的邊疆,向前!向前!我們的隊伍向太陽,向最後的勝利,向全國的解放!
從「我們是善戰的健兒」,到「我們是工農的子弟」;從「自由的旗幟高高飄揚」,到「毛澤東的旗幟高高飄揚」;從「我們是民族的武裝」,到「我們是人民的武裝」,軍歌歌詞的轉變,是中共建軍思想的重大轉變。
此外,要留意的是,在中國大陸官方的黨史、軍史書寫中,由於不同時期的中共軍隊有不同名稱,但其紅色屬性又始終如一,所以「人民軍隊」是大陸官史對不同時期軍隊的總括。例如中國大陸有一首著名軍歌,常被當作軍樂演奏,出現在各種軍事慶典場合中,名為《人民軍隊忠於黨》,其地位僅次於《解放軍軍歌》。
因此,不論基於何種立場,稱呼抗戰時期的中共軍隊,都不應該使用「解放軍」這一抗戰勝利之後才出現的名號,因為這不合乎歷史事實,也曝露出部分人對中共研究、中國大陸研究的生疏。
「正面戰場」與「敵後戰場」之表述 源自中共七大政治報告
從歷史細節本源來說,「正面戰場」與「敵後戰場」的表述,最早源自毛澤東在中共第七次全國代表大會上宣讀的政治報告《論聯合政府》。在這一政治報告中,毛將抗戰戰場區分為「國民黨戰場」和「解放區戰場」。這成為「正面戰場」與「敵後戰場」區分論述的雛形。
中國大陸《解放軍報》2021年曾刊文〈如何理解中國共產黨在全民族抗戰中的中流砥柱作用〉指:「全面抗戰爆發後,紅軍迅速實行改編開赴前線,深入敵後,發動群眾、組織群眾、武裝群眾,開闢了波瀾壯闊的敵後戰場。戰略相持階段,中國共產黨領導的敵後戰場軍民抗擊了58%至75%的侵華日軍和幾乎全部偽軍」。可見,就北京方面的史觀而言,「正面戰場」與「敵後戰場」的區分,是直接與「抗戰中流砥柱」這一概念構成歷史連動敘事的,游擊戰幾乎和「敵後作戰」劃上了等號。這也是中國大陸史學界在研究抗戰時的「政治正確」。
但在中國大陸以外的學界,或是台灣的軍事史政編譯界,「正面戰場」與「敵後戰場」這個劃分概念更多被視為是政治定性、立場宣示和歷史觀的表述,而並非歷史學研究方法論本身。曾親身參與抗戰的前行政院長郝柏村就認為,即便是敵後,國軍也是主力。
郝柏村的這個論述並不是單純情感立場主導,而是有其一整套內在邏輯。郝柏村的見解是,抗戰時期,全國被劃分為不同戰區,例如中共的八路軍主要在閻錫山領導的第二戰區;新四軍主要在顧祝同的第三戰區、李宗仁的第五戰區。各個戰區國軍部隊與日軍隨時處於攻守交替的狀態;某個陣地或縣城,今天還是國軍守衛,明天就被日軍攻佔;國軍正規部隊隨時就會從正面遭遇戰、陣地戰,轉為游擊戰、運動戰;即便在緬北和滇西,遠征軍對日軍也進行過叢林游擊戰。所以,郝柏村理解的游擊戰,是一種戰術、戰法,而不單純是空間意義上的「敵後作戰」。
其次,比較特別的,是蘇北和山東,抗戰時被定為魯蘇游擊戰區;河北和察哈爾被定為冀察游擊戰區。這兩大游擊戰區是抗戰期間,國軍從事敵後游擊作戰的重點區域。著名的山東青島保安總隊(時任大隊長係高芳先,其子高華柱擔任過國防部長),就是魯蘇游擊戰區的國軍武裝。
除了這兩大游擊戰區之外,各大戰區、各個省,甚至一些國軍部隊,都組織了游擊幹部訓練班,培養游擊人才,組織游擊縱隊。各省有保安團,各縣還有自衛隊、警察。這些都是戰時配合國軍的游擊武裝。如果再算上忠義救國軍這種由軍統人員組成的別動隊,還有馬占山、唐聚五等領導的東北游擊部隊,那麼國軍和配屬協同國軍的游擊武裝,可謂遍佈大江南北。這些歷史細節,是郝柏村國軍抗戰時期游擊戰史觀的來源。台灣一些並非軍事史政編譯或史學專業出身的人,若認為國軍抗戰時期在正面而不在敵後,恐怕過不了郝柏村或專業軍史、史政編譯界這一關。
歷史考據不應模糊 不能「估計+大概」
考據歷史,和斷案、辨對錯與明是非一樣,需要祛除私心雜念,沉下心,回到歷史本身,從細節一個個入手,進而得出結論。歷史研究不是政治動員,不是靠喊口號來爭對錯。歷史解讀是絕對不能用想像去研判的。
例如,筆者也曾看到有人在蒙古學研究中,認為喀爾喀蒙古(即所謂外蒙古)和察哈爾蒙古、呼倫貝爾蒙古(內蒙古、漠南蒙古)具有同胞情,但卻被與北京的關係考量所壓抑。這種論述明顯是一種基於族群血緣的想像,而非基於蒙古歷史研究本身來研判。這種觀點忽略了蒙古歷史上是部落社會;忽略了喀爾喀蒙古和漠南蒙古是不同的格魯派活佛轉世系統;也忽略了漠南蒙古在歷史上實行札薩克制度的特殊社會民情。1920年代,固然出現過全蒙統一運動,但時過境遷,已經不能完全用共同民族血緣論,來考量佈里亞特、喀爾喀、漠南等不同區域蒙古族群的相互關係。這就如同你不能將所有阿拉伯人視為同一個群體,事實上他們在不同區域、不同阿拉伯國家,文化風貌與價值觀差異極大。
歷史研究固然會受政治、社會影響。但歷史研究畢竟不是政治鬥爭,不是用口號文章來堆砌歷史觀。中共研究、中國大陸研究、甚至中國近現代史研究,有其專業性和方法論,必須深入爬梳中國共產革命史,而非隨意想當然。我們在日常生活中,常常用主觀好惡和立場去論斷人、論斷是非,會有意忽略事實和細節。我們在日常中可以輕易覺得一個人是好人或壞人;甚至很多時候,一些人會在自我心理引導下,刻意用「估計+大概」的模式去判斷一個人是否有錯、是否有罪,貼上道德標籤;而完全忽略事實和細節。但歷史研究最忌諱的就是這種心態。歷史不是空泛的,是細節構成。任何宏大敘事和觀念,都離不開具體史實的支撐。忽略了歷史細節,沒有了事實依據,一切論述都只是空泛的口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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