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的範疇內,非漢人的自我認同的演進,引發中國民族主義者的概念危機,無論其自身信奉的意識形態為何。在世紀之交將自己定位成立憲派的人,主要是康有為與梁啟超二人,其無法苟同章炳麟對未來中國國家中非漢人的排他立場;而雖然孫逸仙早期身為民族主義領袖之時,一度同情排他主義的觀點,但地緣政治因素最終促使其接受章炳麟所厭惡的那種妥協。
皇權與中國政體在文化認同上的關係是民族主義者所意識到的問題,亟需做出決定。重點在於,光緒帝於一九○九年駕崩之前是否支持君主立憲制,而此通常被認為是在仿傚日本明治維新。但就算是反對君主立憲的人,也無法逃避如何在一個極其分散且各地經濟文化迥異的共和國中,建立中央集權統治的問題。
梁啟超與章炳麟所持立場的細節將在下文討論,但首先須確立的是與「傳統」相關的皇權地位構建,其具備一些對帝國機構特徵的假設,而熟悉明代與清初哲學著作的人,一般來說皆十分了解此些假設。晚清的中國民族主義者亦十分清楚,此種讓單一個人具備無挑戰且無斷裂的控制,對許多邊疆首領極具誘惑力,其囿於自己本土的集體統治傳統(其中一些收錄於唐代《貞觀政要》,乾隆帝從青年時期就對此十分感興趣),並在中華皇權持續的復興與完善中發揮了關鍵作用。根據《尚書》(被某些學者奉為權威),梁啟超將「法」與皇權掠奪相連結,認為其並非源於中國本土,而是苗族所發明,其與漢人不同,無法以道德動搖。
梁啟超之後細細指出,古代中國的首任刑事官員也是首位招撫蠻夷的官員,用刑罰來迫使蠻夷與土著屈服於國家意志;漢人則需以道德勸說。這些由早期君主制建立來處理蠻夷問題的權力,之後趨於腐敗,並應用於一般人民,開啟專制主義的漫長道路。在此種典範中,大清政權將滿洲、蒙古與其他人群納入中國,歸於皇權治下,此為反常的威權組織,迫使漢人受異族統治,並遭其掠奪。事實上,中華皇權史本就是異族入侵的產物,反對大清建立的秩序與反對異族入主中國趨向一致,此為十七世紀「異議」論述的邏輯延伸;意識形態中的大清皇權在其初生之時就已終結,而中華皇帝的歷史也隨之終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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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世界其他地區的民族主義者一樣,十九世紀末至二十世紀初的中國民族主義者,如今能將整個國家描繪成一個共同體,並以一個整體為單位遭受異族掠奪及其工具,也就是在皇權之下受苦。部分受惠於本書詳述的十八世紀清廷意識形態的發展,他們得以使用「族」的詞彙來傳達此概念。共和國代表帝國歷史中國家與共同體之間敵對關係的終結;在其早期階段,革命黨藉由將滿洲與國家一致化,得以將皇權描繪成一個受到憎恨的敵人(而非近來試圖掩飾自己的「儒家」正義形象),並在民族團結與憤慨的推動下將之摧毀。梁啟超認為民主將是統治者能表達並實現(甚至可能憑直覺知道)大多數民心的長期結果;事實上,至少到毛澤東時代,共同體參與政治的可能性似乎因國家與共同體的一致化(或至少是兩者之間創造出的虛假一致)而深受阻礙。與俄羅斯不同,羅曼諾夫家族被期望成為典型的俄羅斯人,民族主義論述不得不有意識地區異(或過度區異)國家與人民,而在中國的民族主義論述,先驗地建立於滿漢的過度區異之上,從而理想化了任何「漢人」國家與「漢人」人民之間的有機關係。
此種修辭取徑之所以有效,在於太平天國之後的中國皇權雖然並無集權,但鼓勵一種明顯以中國為中心的「正統」儒家國家修辭(如前所述),這很容易就受到上述十七世紀的宇宙論者、清廷,以及十九世紀末與康有為,以及其學生梁啟超相關的新經學運動衍生出的思想所反對。在大多數情況下,太平天國之後的朝廷修辭強調等級、從屬、和諧與文化統一性(cultural uniformity),對立於基於經學的改革、均等(equality)及對帝國大業最具破壞性的個別身分認同的哲學,透過這些身分認同,「正義」(「對漢人來說」)得到闡明。為強調國家(短促,起源不一定正當)與社會(永恆且「自然的」)之間的區異,許多作家為「法家」吸引,而歷來皇帝皆堅持其發言應反對法家。章炳麟堅稱,法家的問題並非其讓社會對立於國家,而是其治術被選擇性地應用於專制目的。
如同章炳麟,梁啟超也為墨子辯護―墨子沒少受到孟子與孟子學的儒家詮釋者口誅筆伐。梁啟超批評其所謂的儒家「家父長制」(patriarchism),此為孟子學的產物(雖然他強調民主化、而非法家才是根本的解決之道);並批評孟子未體認到家庭關係中的「權利」議題,進而譴責傳統的父子與君臣關係;其更不滿顧炎武拿孟子學說來建構漢人與非漢人之間的道德敵意,梁啟超顯然不贊同呂留良的思想(這點應會受到雍正帝的青睞),是故其以唯物主義學者(與日本的中間人)朱舜水取代呂留良作為十七世紀的「祖先」。
梁啟超贊同其他民族主義學者的觀點,即荀子是東周最有活力的思想家,亦是最能預見現代政治環境的人;但他並未放棄對孟子道德理想的重視,亦未免除荀子在儒家思想注入過多威權主義的古老指控。梁啟超認為荀子以人類有能力構築並參與政治過程來定義人類,從這一點,而非從固有的道德本性,產生道德的概念。荀子用「群」來指稱獨特的人類主動建立並維繫自發共同體的行為,梁啟超認為這就是政治生活背後的基本思想。不過,梁啟超不贊同荀子認為共同體的正當性與治權的正當性應等而視之,並藉機指責荀子與準法家傳統在為千古以來中國多年的專制辯護。雖然荀子對梁啟超十分重要,但王夫之更重要;畢竟,荀子只解釋了為什麼人類會形成共同體,但王夫之解釋的事情對民族主義者而言更重要,即為什麼人們必須與特定的人群形成共同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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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同荀子,王夫之將「群」應用於他對宇宙論如何在人類社會歷史中「表述」的解釋―以布萊克(Alison Black)的用詞就是「物以類聚」(how like attracts like),共同體會將自身聯繫至歷史中。延伸荀子與王夫之的觀點,梁啟超指出,既然人類天生喜歡群聚,自然個人能在多大程度上定義自身利益與群體利益有多相對或不同;因此,一個受過教育且受到良好撫育的社會,總會有希望獲得井然有序且公正的政治生活。梁啟超於《立憲法議》中指出,「憲法者何物也?立萬世不易之憲典,而一國之人,無論為君主、為官吏、為人民,皆共守之者也,為國家一切法度之根源。此後無論出何令,更何法,百變而不許離其宗者也。」因此,一八九八年之後,梁啟超的政治發展模型對君主立憲制抱持開放的態度,此需要與滿洲和解,並讓他與康有為、章炳麟、劉師培、汪精衛等人分道揚鑣。身為近來康有為大張旗鼓地倡導的新經學的成員,梁啟超虔信進步的(就算不是新紀元的)政治啟示。未來,中國將走向民主,抑或在其政治制度的美麗中超越民主;但在近期內,一個具備皇權威望的中央權威將是帶領人民邁向啟蒙之路所必需的。
最後一點是梁啟超在清代皇權建構中深厚根基的關鍵,其認為,東周與秦朝展現出最具啟發性的皇權與文化生存關係,部分受惠於管仲等人的智慧,強大的中央集權就此出現,西元前二二一年皇權於秦國建立,幫助秦國在其他國家消亡時得以生存。其他周代邦國並非為秦所滅,而是因貴族式微而積弱不振,導致蠻夷崛起;唯有不具備貴族的秦國不受此時代變遷的影響,中華文化才得以永垂不朽。秦代秩序當然並非完美,但其對文字與文明的普遍尊重,並隨著漢朝建立,孔孟學說中的民本思想得以確立。
但梁啟超不僅發表煽動漢人對滿人潛在怨恨的言論,更與譚嗣同一起祕密重印並發送數萬份的王秀楚《揚州十日記》,內容講述十七世紀中葉大清征服中國期間最著名的大屠殺。之後,梁啟超讚同並引用黃宗羲的《明夷待訪錄》,指出「天下之人,怨惡其君,視之為寇讎」,皇帝與逢迎拍馬的學者試圖利用哲學來宣傳(「後世之君,欲以如『父』如『天』之空名,禁人窺伺」),利用「法」來維繫專制,並利用孟子的理想主義,讓法律不公且為君主私利所用;更引用黃宗羲的《原法》,「論者謂有治人無治法,吾謂有治法而後有治人」;之後更評論道,欲復興黃宗羲的著述,「於晚清思想之驟變,極有力焉」。梁啟超對黃宗羲的說法感同身受,即法律、皇權與威權主義為必要之惡:一個優越的社會,如孟子所堅持的,將由道德情感、菁英典範與無私來統治;若以法律代替,將導致社會匱乏,甚至從內部開始崩潰。基於此原因,皇權(或專政〔dictatorship〕)以「開明」為要務,尊重法律與理性,同時亦要積極教化並提升其公民,直到其存在已不再必要(且民族帝國主義〔national imperialism〕已然萌芽)。
*作者柯嬌燕(Pamela Kyle Crossley),現任美國達特茅斯學院(Dartmouth College)歷史學教授,長期研究清史、中亞史、比較歷史和全球史。本文選自作者著作《半透明鏡:清帝國意識形態下的歷史與身分認同》(八旗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