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關南海十三郎的故事,雖說已有香港話劇團與金牌編劇杜國威合作的舞台劇於一九九五年、二〇一三年多次重演,一九九七年還拍成電影,一九九九年製作成電視劇集,一時間他的故事不斷地引起熱烈的關注,但相關的文字資料卻寥寥無幾,而有些傳聞也令人真假難辨,我根據香港學者朱少璋教授所整理的劇作家親撰的文章《小蘭齋雜記》(三卷本),再參考他人的旁述,試圖還原「南海十三郎」的一生。
南海十三郎(1910-1984),原名江譽鏐,自稱江譽球,別字江楓、江十三、小蘭齋主等,任導演時均以南海十三郎為名,廣東南海縣人。父親江孔殷(1864-1952)是清朝最後一屆科舉進士,是省港最活躍的一位大紳商。後世給了他很多的稱號:如太史公、末代翰林、實業家、美食家……。有妻妾十二人,十三郎為第六妾杜秀蘭所生,排行十三子,因此藝名就叫南海十三郎。由於出身書香世家,固然夙受庭訓,且自幼飽受文化薰陶,人又聰慧,因此才華卓越,既為庶出,在眾多異母兄中處境可知,逐漸養成倔強性格,憤世嫉俗;十歲在南武小學讀書,約十二歲升入嶺南附中,以得罪師長開除出校,後畢業於香港華仁書院。獲香港大學取錄,就讀醫科,其後不知如何,竟中途輟學,前往滬江。友人靳夢萍說:「有謂其因愛情問題,但此說無法證明,筆者雖與他頗有交情,也不便相詢。他在滬的一段日子,作何生涯,也無人提及。即使當年的南中名士鄧芬前輩,也同時居於上海,其後筆者曾向他詢問此事,也答稱一無所知。」而他的姪女江獻珠在《蘭齋舊事與南海十三郎》中談到十三郎為了追求一位名叫「亞莉」的女孩子,不惜放棄香港大學的學位,輟學追到上海。而他的《浮生浪墨》也縷述他與廣州同學陳讓的姊姊陳馬利的苦戀往事。當時十三郎寄住香港大學馬利遜宿舍,後因陳讓病逝,十三郎慰問馬利,因憐生愛,當時二人各在省港,只憑書信聯繫,或趁學校假期始得相聚。好景不常,陳父反對二人交往,乃遣馬利到北平習醫,馬利在北平時稱得了嚴重肺病,十三郎乃輟學北上,但途次上海時已聞馬利死訊,他在文章中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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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不願赴北平傷心地,因為編《梨香院》一劇,以誌不忘。又余留滬二年,一無成就。
十三郎熱愛粵劇,業餘常有撰寫劇本。一九三0年,為薛覺先的「覺先聲」劇團的第一屆演出,撰寫了《心聲淚影》一劇,一炮而紅。汪兆鏞的兒子、汪精衛的姪兒汪希文,也算是十三郎的姊夫,說:「三十多年之前,港粵的劇壇,是薛覺先與馬師曾爭霸,當時一個半斤,一個八兩,各有各的嫁妝戲,兩人皆擁有相當的觀眾,一時瑜亮,旗鼓相當。惟馬師曾早年讀書較多,能自己編劇;薛覺先則無此能力,全仗南海十三郎為之幫忙。薛覺先之所以能久享盛譽於舞台,得力於南海十三郎不少,這是鐵一般的事實,粵劇界人人皆知,亦為港粵一般人士所知。薛氏主演的名劇,有許多是筆者之繼室江畹徵氏編製的。畹徵是江霞公(孔殷)太史之長女,家學淵源,受業於名孝廉馮侗若之門,學寫花卉於老畫家李鳳公。她能詩、能文、能畫。她自少喜觀薛伶演劇,廣州海珠戲院的大堂,第二行正中間兩個座位,是長久給她定下的。她因著薛伶個性之所長,編成許多適合其身份的劇本,情節詞曲,並皆佳妙。她的頭腦相當舊,因自己是閨秀之身,不願與伶人往還,更不願由自己出名,乃將劇本作為其胞弟江楓所編(又名江譽鏐,即南海十三郎),付與薛覺先排演。果然一經演出,大收旺台(賣座)之效。南海十三郎亦殊聰穎,當初不過替乃姊清稿,任抄寫之勞,做一名助手;但久而久之,他亦能自出心裁,學習編製,居然亦頗可觀。民二十五年,畹徵病逝後,南海十三郎所編之劇本,完全是他自己創作,一樣可以旺台。」
但南海十三郎在《浮生浪墨》中直接否定其姊捉刀之說,他說:
余嘗從事編寫粤劇,以先姊(原注:畹徵)文學修養比余佳,亦時到厚德園請先姊助撰一兩段曲詞,故後來或傳余早年寫作,多出先姊手筆,實則先姊不諳音樂,只善於推敲詞句,指點余一二而已。
白雪仙(左)、南海十三郎(中)、任劍輝(右)。(作者提供)
靳夢萍也否定這個說法,她說:「說到編劇,則又另有規範,因為編撰粵劇,必須深通場口、排場、鑼鼓和文場、和武場的運用才可,以上這些規格,都是很專業的,如一個只是戲迷的大家閨秀,即使看上十年二十年,恐怕也難領悟箇中三昧。非要學過演粵劇的人,或長期領教棚面師父(即戲班的音樂家和敲擊樂家),恐不易為功。只這一點,已可知十三叔的劇本,絕非他的才女姊姊所代撰作。」
十三郎在《梨園好戲》中說:「余編《心聲淚影》後即赴滬,薛覺先以劇照勉余帶給《良友畫報》刊出廣為宣傳。」可知《心聲淚影》寫於他赴滬之前。因馬利已為其父遣回北平,故他擬往北平協和大學醫學院學習,但至上海即聞陳女死訊,萬念俱灰,滯留上海兩年。一九三二年「一二八」事變後,上海局勢不穩,十三郎由上海返廣州,一度任教省立女子師範學校。其後尚為薛覺先編寫《引情香》、《秦淮月》,又為紀念與陳馬利之戀愛往事,而編《梨香院》(上下卷)。又有《明月香衾》、《紫薇花對紫薇郎》、《花魂春欲斷》等劇。
根據朱少璋教授的資料說,一九三四年十三郎更曾斥資自組「大江南劇團」,編演《天下第一關》第一集(即《明宮英列傳》)、《天下第一關》第二集(即《殘花落地紅》)、《莫問儂歸處》,可惜資金短絀,周轉困難,劇團乃改組為「新宇宙劇團」。又為陳錦棠編寫《血染銅宮》,又為薛覺先的「覺先聲」劇團編寫《銅城金粉盒》、《誰是負心人》、《女兒香》、《惜花不護花》,是時適為薛覺先演藝之高峰期,亦同時是南海十三郎編劇創作之高峰期。其中《女兒香》甚至在當時一度成為「覺先聲」劇團的鎮團戲寳,更被戲迷譽為「世紀名劇」。朱少璋教授說,《女兒香》雖說在當年甚有名氣,但此後重演的次數卻不多,其中朱秀英於一九九八年在新光戲院的演出,算是其中難得的、叫好又叫座的一次。十三郎之後繼續為薛覺先編《半生脂粉奴》、《花市》、《春思落誰多》及《幽香冷處濃》等劇本。一九三三、三四年,十三郎因在香港忙於電影《女兒債》的編導工作,電影完成後,復為薛覺先編《咬碎寒關月》、《無價春宵》等劇。同時也為靚少鳳和千里駒的「義擎天」劇團撰寫了《七十二銅城》、《燕歸人未歸》、《天涯歌女》、《漂泊王孫》、《花落春歸去》、《血債血還》、《義結擎天》、《無情了友情》等劇。一九三五、三六年前後,「義擎天」再組新班,十三郎為編新劇《古塔可憐宵》。同期還有許多劇團都找十三郎為之編劇。是時,十三郎因與馮筱庭、馮志芬籌辦《持平日報》,有數月不問戲劇。一九三六年前後,以餘暇為「興中華」、「大羅天」等劇團編劇。而一九三七年十三郎在香港執導了《萬惡之夫》和《百戰餘生》兩部影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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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三八年日軍轟炸廣州,十三郎與父舉家逃難到香港。除為香港的粵劇團,如馬師曾的「太平劇團」,繼續編劇,又正式加入香港影圈編導影片。在全港電影界總動員攝製的《最後關頭》,十三郎執導了其中一段。其後獨立執導的作品,尚有改編自他的粵劇名作的《女兒香》(1939),以及縷述塘西名妓花影恨悲慘生涯的《一代名花花影恨》(1940,合導)。最後執導的一部影片是《趙子龍》(1940)。一九三九年,十三郎回廣東於省立藝術院戲劇系教授「戲劇概論」及「國劇研究」。
太平洋戰爭爆發後,「覺先聲劇團」走澳門、往廣州灣(今湛江)入廣西。十三郎亦隨團而往。一九四二年,日軍逼廣西,該團不能繼續演出。時廣州報人,於省會淪陷後,走韶關,十三郎亦走韶關,與蔡逢甲等辦《中國報》,同時參與新靚就在該地組成之「救亡劇團」,直至一九四五年抗戰勝利。一九四六年,內戰爆發,十三郎與湯仲光等在廣州辦《西南日報》,主張和平,針砭時弊。戰火燒近廣州,與一眾報人來香港。據葉世雄的文章說,大約在一九四五至一九四六年左右,靳夢萍曾在廣州市跟十三郎相遇,並共進晚餐,其後不久,十三郎前赴香港,靳夢萍則留在廣州。但在往後的一段時期,靳夢萍突聞十三郎某次在赴港的列車上,墮車受傷,雖經救治,可惜由於腦部受了震盪,大失常性。驟聞噩耗,靳夢萍隨即請假來港,打探他的消息,可惜不得要領。及至靳夢萍移居香港後,上世紀五十年代初的某一天,在金鐘兵房附近,突然遠遠見到一個蓬頭垢面的人,一隻手攬抱着一堆殘舊衣物,最顯著的是左右兩腳各穿着一隻不同顏色的鞋,彳亍而行,一面還唸唸有詞地在說些什麼。靳夢萍認得他就是南海十三郎,當下看著,不禁感到一陣心酸,待彼此距離近了,才向他打個招呼,不料他瞪目望着靳夢萍,目光帶點茫然,並問靳夢萍是誰,及聽了靳夢萍自道姓名,仍然全無反應。靳夢萍本來想跟他多談一些,但他卻頭也不回地徑自走開。
汪希文在文章中亦說:「最可惜者,南海十三郎後來患了相當嚴重的精神病,變成廢人,終日流浪街頭,囚首垢面,類於叫化子,薛覺先聞而憐憫之,招呼其在大坑利群道寓所,以車房給他住宿,佈置有桌椅床舖;衣服鞋襪,亦煥然一新。每餐命僕婦送飯菜至車房,當作『老大爺』供養,一茶一煙之奉,尤其餘事。經過了一個時期,相當舒服,身體亦漸康復。薛覺先不忘本,能以友誼為重,這是薛覺先之厚道處。大抵男子漢的胸襟比較寬闊,女子的胸襟,多數較狹窄,薛妻唐雪卿,看見如此長久負累,不免吝嗇,漸漸對南海十三郎不滿,加以白眼,女傭看女主人的顏色,自然更加無禮,南海十三郎雖然有精神病,仍有三分清醒的,乃不辭而行,依然流浪街頭,形容憔悴。」
香港資深報人容若說:「一九五六年,香港《晶報》創刊,我當夜班,凌晨輒與同事到盧押道大牌檔『消夜』。一次,聞檔主呼叫:『南海十三郎來了!』只見來人蓬首垢面,直指我而問:『老同學裝作不相識?』欲待分辯,同事頻躡我足,即改口反問:『老同學吃艇仔粥還是及第粥?』只見其人笑道:『我吃的生魚片粥,這裏沒有!』說著揚手而去。天放亮,我與同事沿軒尼詩道東行,過柯布連道口,即見有人擁氈側臥於騎樓底,乃十三郎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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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五九年十三郎多番進出精神病院,其後時有康復。葉世雄的文章說:「直到六十年代初,靳夢萍應飄揚女士的邀請,協助她籌組『澳門綠邨廣播電台--香港分行』,不久之後,南海十三郎竟突然出現,更是那裡的職員。原來他經過一段長期治療之後,身體已完全康復;在以後幾年,他的舉止都很正常。」容若也說他一九六四年再見十三郎,完全是另一個人,與正常人無分別,語帶幽默。他說:「一九六四年,我要動手術入住銅鑼灣聖保祿醫院,從護士處得知,十三郎也在院留醫,費用概由香港大學同學廖恩德醫生支付。他已回復正常,每晚來大房探問病友。」他們曾傾談了七個晚上,次日容若出院了。其實早在一九六三年十三郎在《工商日報》口述專欄「梨園二三事」,到一九六四年二月十一日,轉到《工商晚報》陸續撰寫《小蘭齋主隨筆》、《後台好戲》、《梨園趣談》和《浮生浪墨》。四個專欄至一九六五年三月三十一日,前後寫了一年多,共四百零二篇。內容完整,作者的寫作情緒也十分連貫,各個欄目的主題風格也甚統一,行文則以淺白文言或白話為主,讀起來通順親切,又間或在文中穿插詩詞,益見文采斐然。
據靳夢萍的資料顯示,一九六五年年中,十三郎住在油麻地江氏同鄉會,他突然又亂了性子,拿起身邊的一件物體,攻擊身旁正在閒談的一位男子,令到那人當堂受傷,終於鬧到上警署。從此同鄉會不再予以收留,之後下落不明,估計不是街頭流浪,就是留院就醫。汪希文文章說:「筆者隻身作客,靠煮字療飢,亦無法收容之。某年偶於茶室品茗,遇見南海十三郎到輒邀其入座,殷勤勸食,他能食糯米雞一包,鱆魚飯一碗,大飽一件。初以為他一定食飽了,俄而叉燒包遞到,問他要否,他尚可食兩件叉燒包,旁觀者為之咋舌。大約他的神經走了樣,已不能分辨飽餓了。多食是無所謂,最可怕者,他食完之後,要大發議論,因久未漱口之故,牙齒上堆滿黃色牙慧,講話時,口沫橫飛,與筆者同來的朋友,急急避席,如此則殊難為情。嗣後遇見他,不敢呼之入座,只靜中量力資助之,他亦欣然接受而去。如十三郎者,真可謂畸零人矣!」
容若說他在一九七四年第三度見到十三郎,他說:「醫院一別十年,才在波斯富街碰到他,又是語無倫次,談兩句就走了。一九八四年五月,噩耗傳來,他在瑪嘉烈醫院辭世!」終年七十四歲。
南海十三郎的文集經朱少璋教授整理成《小蘭齋主隨筆》、《梨園好戲》(《後台好戲》《梨園趣談》合輯)、《浮生浪墨》,全書總題為「小蘭齋雜記」。這批文章是研究、了解十三郎的第一手重要材料,包括他的家族、個人生平、遭遇、往事,異常珍貴。再者他在上世紀三、四十年代編寫超過百齣粵劇劇目,還攝製導演過好幾部粵劇電影,他是粵劇界的傳奇人物,書中文章不乏他與演出編寫劇目的大老倌如薛覺先、馬師曾、陳錦棠、關德興的交往和個人逸事,這些都是獨家資料,罕見其他資料提及;另外他談論戲劇及梨園掌故,包括他對戲劇(特別是粵劇)的看法和評論,也包括他親身經歷的梨園往事,當中夾附有不少鮮為人知的掌故、逸事。寫劇、寫人、寫事,都具體而詳贍,極具史料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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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曾任高職教師、電視台編劇,年代及春暉電影公司企劃經理、行銷部總經理。沈迷於電影及現代文學史料之間,達二十餘年。曾等拍製作《作家身影》與《大師身影》系列紀錄片。本文選自作者新著《嶺南名人列傳》(全五冊,秀威經典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