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經變暗許久,可是李同書仍然沒有回家。毛主席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在一九六六年夏天凝聚出驚人的氣勢,因此李同書很少在天黑前回家。他十四歲的兒子李文德經常獨自坐在他們室如懸磬的家中,他們家位於名為柳園的庭園建築,這裡曾有雅緻的花園和門廳。李家就在柳園的一個房間,房裡除了兩張床、一張木製的小圓桌、一個衣櫃,還有一座附有玻璃門以防北京乾燥塵土弄髒書籍和樂譜的木製大書櫃外,最醒目的,是一台直立式的史坦威鋼琴 。
李文德是個十分英俊的男孩,附近鄰居都叫他小李。他的體格比同年齡的孩子高大挺拔,但眼神中經常帶有一絲躊躇。他坐在父親的鋼琴椅上等待,秋風從傾斜的屋瓦下呼嘯而過,吹動懸掛在椽木下的那盞燈泡,因而在幽靜的屋內形成一種起伏不定且看似不祥的暗影。終於,屋外傳來了腳步聲,小李趕緊跑到門邊,看見父親在寒冷的秋夜裡低著頭、縮著肩,正從大門走進來,這才鬆一口氣。然而在李同書走進屋裡之後,他臉上陰沉的表情又讓小李的心為之一沉。
「我得去音樂學院拿些東西。」李同書回答,然後沉默地張羅已經冷掉的饅頭和醬菜當晚餐。
他們坐下來吃飯時,李同書伸手握住兒子的手,輕聲地禱告:「全能的上帝,感謝祢賜予我們食物、祝福我們並保守我們,將祢的榮光照耀我們、給我們恩典。」
由於共產黨禁止任何形式的宗教言論,因此這種低聲祈禱的時刻通常會讓小李不安,然而今晚父親的手卻令他感到心安。
「今天下午,紅衛兵把馬思聰拖到音樂學院進行批鬥。」父親打斷了他的話。「他們抨擊他,將他扣上『資產階級知識分子』和『基督徒』的帽子,並辱罵他是『牛鬼蛇神』,然後遊街示眾。」
「沒有。」李同書低下頭,不敢與兒子的目光相接。「有人告訴我,我也在紅衛兵的名單上。」他說。小李聞言後嚇得整個人愣住。
紅衛兵包圍北京街道時,小李和他的好友小王都因為這種戲劇性的發展而深感興奮,但此刻他凝視著父親陰鬱的臉龐,心中只有內疚和後悔。
「他們以什麼罪名將您列在名單上?」小李問。其他人可能是祕密的「資本主義者」或「反革命分子」,但他父親絕對不是這兩種人。
「因為我在美國受過教育,而且你母親是美國人,還有我對西方音樂的熱愛。」
「我沒有犯罪,要如何認罪?」李同書立刻反駁小李。但他隨即又以比較溫和的口吻說:「假如我出了什麼事,你必須保證你會永遠……」
孫奶奶是住在李家對面的老寡婦,她的丈夫曾是燕京大學的文學教授,柳園這座庭園建築以前全屬於那位教授,包括門廳、花園、走廊和池塘。他的家族和僕人在柳園住了好幾代,但一九四九年,柳園被毛澤東的新革命政府收為國有,並分租給許多新房客。孫奶奶和她丈夫及他們的小女兒,被迫將他們收藏的明朝傢俱、藝術品、書籍和字畫,全部收到一個房間裡。李同書和他的美裔妻子薇薇安‧奈特從舊金山回到中國後,被共產黨安排住到孫奶奶家對面的房間。不久,孫教授因心臟衰竭去世,孫奶奶認為她丈夫是因為珍愛的家園被共產黨搶走才心碎而死,但是她對於搬進他們老家的租客沒有一絲怨念。事實上,她女兒被派到天津工作之後,她就一直很照顧小李。
李同書吃完晚餐後沉默地清洗碗盤,但突然間他停下動作,宛如森林裡的野獸在聽見樹枝折斷的喀嚓聲時全身僵硬。他一手拿碗一手拿廚房的切肉刀,慢慢走去把門打開並聆聽,聽見低沉且激切的嘈雜聲和用力敲擊的鼓聲,從環繞於柳園四周的灰色磚牆另一側傳來。過了一會兒,有人開始猛烈拍打柳園的大門。
「到底怎麼回事?」他又問,但父親沒有回答,反而像表演一套他早已熟記的劇本,走到鋼琴前坐下,掀起琴蓋,將纖細的手指放在琴鍵上,開始彈奏巴哈的聖歌〈耶穌,世人仰望的喜悅〉。琴音宛如甜美的香味充滿整個房間,小李記得小時候在睡覺前,他父親總會彈奏這一類的聖樂。每當李同書演奏這首曲子時,都先從如讚美詩般的簡單旋律開始,然後慢慢堆疊,一步一步將整首曲子構建出來。在他的想像中,巴哈就是這樣創作出這首聖歌。他一邊彈奏,一邊輕聲吟唱:
小李總是期待地等候這首聖歌進入最高音部,然後才隨著如搖籃曲般純淨的旋律翩然入夢。李同書平常演奏這首曲子時都很溫柔,但他現在閉著眼睛並仰起頭,彷彿因為聽見某種來自遠方的呼喚而變得緊繃。隨著出現在巷子裡的喧囂越來越大聲,李同書也以越來越激烈的決志彈奏出讚美詩的旋律。然後,就在他彈到眾所周知的重要段落時,柳園的大門伴隨著一聲碎裂的巨響飛開。那些不和諧的噪音─充滿敵意且嘶啞吶喊、不停敲擊的鑼鼓聲─頓時變得更為嘹亮。小李曾看過其他「反革命分子」如何遭受攻擊並在公共場所遊街,他知道父親被審判的時刻已經來臨。
「打倒美國間諜李同書!」一個怒吼的聲音從暗處傳來。「打倒資產階級的音樂和外國的間諜!」另一個聲音也跟著呼應。李同書依然倔強地彈奏著聖歌。
「父親!」小李跑到鋼琴邊大喊。「您快停止!」可是李同書繼續彈奏著,彷彿音樂能夠馴服外面那些刺耳的聲音。「那些人已經走進庭院了!您快停下來!」
直到小李拉扯父親的衣袖,他的父親才睜開雙眼。不過李同書並沒有因此停止,反而繼續彈奏著鋼琴。就在這個時候,一個身材高大、穿著卡其色大衣的紅衛兵出現在走廊上,他發現一個成年男子正在彈鋼琴且旁邊還站著一個男孩時,似乎有點驚訝,因此遲疑地回頭看了他那些突然安靜下來的同志們一眼。鋼琴聲從敞開的大門飄入黑暗中,那群侵入者彷彿不知道該如何對付這種意想不到的人民公敵,一時之間都靜止不動,宛如電影放映機定格在一幀畫面上。
小李很清楚,一旦被指控為「反革命分子」,這個世界上的任何勢力都將無法使其洗白。這種咒語就像惡魔,能把一個人從「人民」放逐為「階級敵人」,一種沒有緩刑的政治詛咒。可是,如果他父親不是反革命分子,為什麼不馬上停止彈琴並為自己辯護呢?他父親為什麼如此頑固呢?毛主席不是已經將紅衛兵當成他自己的私人特使,以便從破壞革命的「壞分子」手中拯救中國嗎?小李也曾被神氣十足的紅衛兵吸引,渴望參與他們那些大膽的行動。但因為他的「家庭背景」欠佳,所以只能在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過程中當個局外人。
「父親,請您快停止!」小李再次懇求。這時有一個體格魁梧的紅衛兵闖進他們家,小李認出對方是在音樂學院主修木管樂器的學生。「快點告訴他們您支持毛主席,他們一定是對您有什麼誤會!」
另一個紅衛兵將他們家那張搖搖晃晃的木桌翻倒,並且折斷一隻桌腳,然後衝到鋼琴旁邊。
「不!」小李大叫,試著阻擋那人靠近。「我父親只是一名音樂家!」
「你父親認為『美國的月亮比中國的月亮圓』!」那個紅衛兵怒吼道,並把小李推到一旁。「如果你知道該怎麼做才對自己有好處,現在就立刻與他那腐敗的血統斷絕關係!」那個人在謾罵時青筋浮凸,全身有如緊繃的琴弦。他將李同書坐著的那張鋼琴椅一把抽開,扔到房間的另一個角落。可是李同書依然繼續彈奏著鋼琴,以半蹲之姿在鋼琴前用力彈奏著和弦,以致曲子聽起來不像讚美詩,而像是軍隊進行曲。
「如果你繼續用那種頹廢的音樂侮辱廣大的民眾,你將會聽到他們正義的怒吼!」那個紅衛兵大聲地說,口水像熱鍋裡的油從他嘴裡噴出來。
李同書仍然不肯停止,那個紅衛兵便拿起桌腳用力打他的肩膀,將他打倒在地,音樂也因此戛然而止。小李想過去攙扶父親,可是才踏出一步就被另一個紅衛兵伸手抓住,然後推到牆邊。
「你父親反對毛主席的革命路線!」那人尖聲喊道。「所以他死定了!」
小李的父親被拖到屋外,幾個紅衛兵開始用力推倒他們家那座沉重的硬木衣櫃。他們使勁地來回搖晃衣櫃,最後才成功地將它推倒,他們發出勝利的歡呼,接著又推倒了書櫃,書架上的樂譜和書籍散落一地。一本「唐詩選集」就像某種背脊脆弱的生物,書背啪的一聲斷裂了,攤落在小李的腳邊。一隻色澤閃亮的黑蜘蛛受到驚擾,急忙從「唐詩選集」的書頁中竄出。小李原本打算蹲下來將牠拂到一旁,牠卻像被微風吹動,朝著小李的床邊飛去,但還沒抵達安全地帶,就被一名紅衛兵發現。那個人一腳將蜘蛛踩扁,最後只剩一灘黃色的黏液和兩排細細的蜘蛛腳,宛如睫毛從那灘黏液的兩側往外伸。
「階級敵人不配受到寬容仁慈的對待!」他對著小李冷笑道。當那群年輕的紅衛兵開始把樂譜和書籍丟到花園的柳樹下時,他們的呼吸在夜晚的寒氣中化為白色的蒸汽。一個臉上長著青春痘的年輕人拿起一本名為《宏偉的歐洲教堂》的插畫書,好奇地翻閱大教堂的彩色插圖,然後又用力將書闔上,把書拿到屋外,扔到樹下那一堆數量持續增加的書籍中。
小李熟知那本書裡的每一幅插圖,也知道每一本書在書架上的位置。其實李同書的同事們都早已清掉自己家中可能被視為具西方資產階級傾向的物證,可是李同書拒絕藏匿或銷毀他的書籍及樂譜。他早就心意已決,認為試圖隱藏那些東西就像試圖隱藏自己一樣,是愚蠢的行為。
「你要做什麼?」一個配戴毛澤東徽章的女孩質問小李。
「交出來!」她朝著小李伸出一隻手,小李只好慚愧地從外套裡抽出那本琴譜。「永遠不許向無產階級專政隱瞞這種西方的污染品!」她一邊嘲弄地表示,一邊試著將沒收的琴譜撕成兩半,可是琴譜太厚了,她只能一次撕掉幾頁,然後再個別撕毀。
「你看看你剛才想把什麼東西藏在外套裡!」她嘲笑並指著地上那堆碎紙。
「你叫什麼名字?」身材高大的紅衛兵走過小李身旁時輕蔑地問。
「你咬到舌頭了嗎?」那個紅衛兵恥笑他。小李總覺得自己的名字很丟臉,因為鄰居的孩子們常嘲笑小李有個「封建」的名字─李文德,既有文化又有德行。近來席捲全中國的「破四舊」運動─破除舊思想、舊文化、舊風俗、舊習慣,讓他頻頻懇求父親將他的名字改成「李為民」─為人民服務,可是他父親拒絕。
「我叫……李文德。」他終於說出口了,聲音小到幾乎聽不見。
「噢─我們這裡有一個喜歡資產階級文化和德行的傢伙。」那個折磨小李的人,權威地雙手插腰並轉身對房間裡其他的紅衛兵說。
「人民對你的藉口不感興趣。」那個身材高大的紅衛兵又說。「你無法隱瞞你的階級背景,就像老虎無法隱藏他的斑紋。如果你想改名,『李狗崽』可能很適合你。」他說完之後哈哈大笑,然後彎下身子拿起一疊書籍和樂譜,塞進小李懷中。「那麼─讓我們看看你究竟站在哪一邊。」他指指門口。小李耳邊還迴盪著「李狗崽」三個字,因此只好順從地拿著那些書往外走。
「小朋友,我們必須勇敢批評反動派父母的意識形態罪行。」一個年紀較長的女孩在走廊上將小李攔下來,她說話時充滿定罪的語氣,但又帶點同情。「如果你忠於毛主席,可以幫我們社會主義的祖國擺脫這些腐敗的東西。」她指指那些書,然後又補充道:「記住,你並不孤單,因為我們大多數人都不得不批判自己右派的父母,這是我們革命的職責,就像毛主席教導我們的:『掃帚不到,灰塵照例不會自己跑掉。』小李心中對她萌生一股感激之情,也對父親閃過一絲怨恨:他為什麼要娶美國人?為什麼要固執地彈奏代表叛國的巴哈?就連紅衛兵來他們家推動毛澤東革命的時候也不願停歇?「讓我們看看你的本色!」那個女孩勸誘小李,並且指指從李家搬出來的那堆物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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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李毅然走向堆在柳樹下的書籍、卷軸和樂譜。整個街區的人似乎都已經聚集在柳園,每個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小李身上。小李看見同樣在音樂學院教書的傅強民站在人群最後面,傅強民精瘦矮小,在華沙學鋼琴時還取了一個俄羅斯名字:費奧多爾。他和李同書都在音樂學院教鍵盤樂器,起初傅強民十分崇拜李同書的音樂才華,但隨著共產黨的反美立場日益明顯,他的欽佩變成了高傲的優越感。傅強民放棄鋼琴而改任音樂學院的黨委書記之後,李同書自然成了他攻擊的目標。小李確信傅強民就是這次紅衛兵來襲的幕後黑手,但他現在急著表現出堅強、成熟且忠於毛主席的樣子,因此便走向那堆書,高喊:「毛主席是人民心中的紅太陽!」並把他手裡的那堆書扔到原本的書堆上。那個身材高大的紅衛兵隨即用打火機點燃一根浸過煤油的火炬,把火炬交給小李。
「現在讓我們看看李同書的兒子要掃除反革命的黑毒,還是要頑固地捍衛他那個叛變的父親。」
小李被庭院裡突如其來的靜默及火炬上躍動的火焰嚇呆了,整個人僵住。不過他知道所有人都正看著他,於是他站直身子,大喊一聲:「毛主席萬歲!」
不過,十四歲的他竟然在最後一刻破了嗓,滿臉羞愧地把火炬扔到那堆書上他並未獲得預期的熱烈認同,取而代之是更多的沉默。他氣餒地看著藍色的火舌吞噬席爾默公司出版的莫札特《第二號鋼琴協奏曲》,那本琴譜的黃色封面漸漸變黑、變捲,最後爆出熊熊的烈焰,化成帶著橘色火光的黑色輕灰,漫天飛過柳樹光禿的樹枝。當火焰蔓延至《安娜‧瑪格達萊娜‧巴哈的筆記》與《郭德堡變奏曲》這兩本琴譜時,那些有著螞蟻般黑色音符的蒼白頁面一張接一張開始燃燒,才片刻時間,他父親從美國帶回來協助「建設新中國」的樂譜就全部消失了。「死亡是否也是這樣?」小李心裡暗忖。前一刻,他母親還活生生地在這個地方,下一刻,她就和這些琴譜一樣,離開這世間了。
小李的母親在離開北京後,寄回來的那些有紅藍雙色邊飾的航空信封,這時突然從他的頭上飛過,掉落在火堆中,讓他猛然回過神來。那疊信立刻被火焰燃燒成灰。
接著又有一個東西被丟進火堆裡,讓火堆朝天空冒出一團火雲,宛如一群憤怒的昆蟲衝了出來。是他母親與他父親的合照。自小李出生以來,那張照片就一直掛在他們家的鋼琴上方,照片是小李的父母親在結婚前拍的,他們兩人站在舊金山的金門大橋前。那張照片是小李與他已故的母親及她在美國的家鄉唯一的視覺連結。他曾經花了多少時間跪在父親的鋼琴椅上,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那張照片、看著他的母親,看著她那雙不曾眨動的雙眼。有時候他甚至想像:如果自己看那張照片看得夠久,也許他的母親就會從相框裡走出來、從牆壁上走下來、伸出雙手抱住他並乞求他原諒她的離去。小李本能地往火堆撲去,想要搶救那張照片。就在他這麼做的時候,一個紅衛兵伸手抓住了他的衣領,將他用力地往後拉住。就在那一瞬間,相框的玻璃啪的一聲碎裂,小李父母親的黑白照燃起了熊熊火焰。
鼓聲再度響起,紅衛兵開始喧鬧地唱著:「我們是毛主席的紅衛兵,大風浪裡煉紅心,毛澤東思想來武裝,橫掃一切害人蟲!」他們的歌聲荒腔走板,小李知道他父親一定嗤之以鼻。然而他們把他拖到哪裡去了?小李在晃動的人影中不停搜尋,看見了住在大羊毛胡同另一頭的摯友小王,也看見了身形嬌小且一臉擔憂的孫奶奶站在她家門邊,卻沒有看見他的父親。剛才他還因為父親的固執而滿腔怒氣,現在他只希望父親一切安好。
「造反有理!」一個粗糙的聲音大喊。「我們敬愛毛主席,全心全意將他的革命幹到底!」
小李不禁開始流淚,眼前的一切變得像隔著滿是雨痕的窗戶往外看。他難為情地用衣袖擦擦眼睛,才發現孫奶奶站在走廊上拚命對他招手。趁著群眾專注地高歌,小李偷偷躲進暗處的人群中。他好不容易走到孫奶奶家的門口,孫奶奶立刻將他帶進屋裡,將門鎖上,然後熄燈。
「來,先喝點水。」她低聲地說,並且從熱水瓶裡倒出一杯熱水。小李這時才意識到自己的嘴巴有多乾渴。「外面很危險。」她申斥著。「你不許再出去。」
外面的群眾發出窸窸窣窣的低語,小李衝到窗邊,看見那個身材魁梧的紅衛兵又回到李家的走廊前,得意地拿著小李父親收藏唱片的皮箱。那個皮箱裡有貝多芬五大鋼琴協奏曲、九大交響曲和《菲德里奧》歌劇等黑膠唱片。那個紅衛兵將皮箱撬開,開始將黑膠唱片一張接一張地拋向空中,宛如在玩飛盤遊戲。每傳來一聲鼓鳴,他就將一張黑膠唱片丟入黑暗中。第一張唱片擊中了柳樹的樹幹當場碎裂,接下來的兩張唱片以不規則的路線飛過人群,讓群眾像遭受蝙蝠攻擊般四處逃散。再接下來的幾張唱片,那人都優雅精準地丟入火堆,唱片在烈焰中慢慢扭曲成怪異的形狀,最後融成一灘黏呼呼的焦油,燒成火燼與黑煙。
這時突然傳來一陣撞擊發出的碎裂聲─四個紅衛兵正把李家的鋼琴當成破城槌,猛力地撞擊門框。鋼琴每在門框上撞擊一次,群眾就發出一聲歡呼。在一聲爆裂巨響後,鋼琴撞斷了門扇的鉸鏈,一群紅衛兵將它拖到走廊上,再推過欄杆來到火堆旁。
「打倒美帝國主義的樂器!」一名紅衛兵興奮地大喊,還得意洋洋地爬到鋼琴上,彷彿那台鋼琴是路障。他拆掉鋼琴的硬木頂端,使勁地扔進火堆中。接著,他像一個瘋狂的指揮家,開始用切肉刀劈砍琴鍵。一個接一個不和諧的刺耳琴音充斥整個庭院。
幾個紅衛兵圍在翻倒的鋼琴旁,用盡力氣將它扶正並慢慢推入火堆,鋼琴在烈焰中發出宛如野獸受傷時的怒吼。當火焰飢渴地舔舐鋼琴漆面時,它的側邊開始起泡,就像遭到火烤的皮膚。
孫奶奶突然倒抽了一口氣,小李才因此將目光從悶燒的鋼琴上移開。他看見父親站在他們家的走廊上,頭上戴著一頂紙糊的高帽,帽繩繫於脖子,帽上寫著「美國間諜」。李同書被那個高頭大馬的紅衛兵拉到一張桌子前,桌上放著他們家的切肉刀和一本《毛主席語錄》。李同書動也不動地站著,咬緊嘴唇並緊閉雙眼,臉上毫無血色。他纖細的雙手握於胸前,彷彿正在祈禱。他的雙手在火光的照耀下蒼白如大理石。
「這個姓李的美國間諜因為身為反動分子而接受審判。他擁護頹廢的西方音樂,而非我們無產階級的中國音樂。」那個身材魁梧的紅衛兵表示。他打開桌上那本《毛主席語錄》,開始以《聖經》般的權威口吻誦讀:「凡是反動的東西,你不打,他就不倒。」接著他轉身對李同書說:「你們宣稱資本主義文化優於社會主義文化,等於在我們年輕人心中種下自卑的種子。姓李的美國間諜,你現在必須自我批鬥!你必須認罪!」
「所以─—你是不是覺得自己太優秀,不想回應群眾的要求?」高大魁梧的紅衛兵揚起一抹殘忍的笑容質問李同書。「你會彈鋼琴,但那不代表你配當一個中國人!」李同書睜開雙眼,對著燃燒中的鋼琴緩緩伸出食指,用足以讓庭院裡每一個人都能聽見的聲音控訴:「願上帝讓我們的祖國在這場恥辱中倖存!」他將那頂紙糊的高帽子從頭上扯下來,扔進火堆之中。
在那一瞬間,身材高大的紅衛兵似乎不知道該如何回應,但他意識到自己被李同書挑釁了,最後才以宏亮的聲音說:「姓李的美國間諜,你必須在人民面前低頭!」
「你必須坦承自己的罪行!」一個年輕女人尖聲咆哮,並且跳到走廊上,在李同書臉上吐了一口口水,李同書閉上眼睛,沒有因此而退縮。小李正想衝進庭院裡救他父親,就在這個時候,火光中突然閃過一道銀光。小李驚恐地看見切肉刀被高高舉起然後落下。切肉刀一次又一次落在他父親的手上,即使小李待在孫奶奶屋裡,他依然能聽見有如屠夫在木頭砧板上切肉的重擊聲。
「噓,孩子!噓!」孫奶奶小聲地提醒他,並且用手摀住他的嘴。
高頭大馬的紅衛兵也被自己的暴行嚇壞,不禁往後退一步,驚訝的表情軟化了他年輕堅毅的臉龐。李同書痛苦地張大嘴巴,臉上毫無血色。他將雙手高舉過頭,像一位剛完成一場不朽音樂會的指揮家,等待樂團最後的餘音散去,好讓觀眾可以開始鼓掌。當鮮血像小瀑布般沿著他的前臂流到桌上時,庭院陷入一片不自然的死寂,以致圍觀的群眾都能清楚聽見火焰在鋼琴漆面上熊熊燃燒的嘶嘶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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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為現任亞洲協會美中關係中心主任,曾於1996年至2007年擔任加州大學柏克萊分校新聞研究所所長。他著有十本關於中國議題的非小說類書籍,並為《紐約客》、《大西洋》、《國家》、《外交》、《新聞週刊》和《紐約書評》等諸多刊物撰稿。他曾在美國公共電視網、國家廣播公司《晚間新聞》、哥倫比亞廣播公司《六十分鐘》節目等擔任製作人,而且獲頒艾美獎。經常往返於紐約市和加利福尼亞州的柏克萊市。本文選自作者小說作品《故鄉:一個流放者的故事》(允晨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