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榮光的大半生,都致力於嶺南大學的近代化,説他是「嶺大之父」並不為過;他為嶺大而全球籌款,並將嶺大收歸國人自辦。他以教育為名山事業,「盡瘁嶺南至死」,在近代中國教育史和廣東發展史上有了永久的影響。
鍾榮光(1866—1942),字惺可,廣東香山縣(今中山市)人。父親鍾玉龍初業農,家小康,時中外通商,乃赴香港營商肆。鍾榮光年少隨侍,得睹洋場之盛,近接省會之廣,故自少觀感一新。年幼聰穎,髫齡入塾,過目不忘。負笈廣州,就讀於大館,並從吳道鎔太史遊。年十七中秀才,光緒十五年(1889)中己丑恩科第七名副貢。光緒二十年(1894)中甲午科第九十五名舉人,時值中日甲午戰役敗績,感傷國是,即無心再求功名進取,因設館於廣州授徒自給。時孫中山在港穗間密謀起事,鍾榮光乃於一八九六年秘密加入興中會,聯合同志創辦《可報》、《博聞報》、《安雅報》等,鼓吹革命,並結識陳少白、楊鶴齡等革命人士。其時新聞事業尚屬幼稚,內容貧乏,未幾,復招官府之忌,予以禁封。在此期間,有美國基督教傳教士及西醫生,在廣州長堤開設博濟醫院,在四牌樓開設「格致書院」,寓傳道於醫藥及教育。一八九八年,格致書院遷往廣州河南花地開課,次年鍾榮光在香港荷李活道倫敦會(今稱中華基督教會)道濟會堂向王旭初牧師領受洗禮,皈依基督,日與廖德山、區鳳墀、楊襄甫、左斗山等基督徒及牧師,研求教義。一九00年格致書院遷往澳門旋改名嶺南學堂,鍾榮光一面擔任漢文總教習,一面學習英文、算學及各種自然科學,教學相兼。一九0四年,嶺南學堂始在廣州河南康樂村置地建校,做永久計。一九0五年,鍾榮光畢業於嶺南學堂之廣學班,翌年再入嶺南初辦之大學一年級深造,「學不厭,教不倦」,此時他已四十歲了,與蔡元培四十二歲入德國萊比錫大學求學相媲美。
一九0七年,他代表學校前往日本,出席「世界基督教學生大會」,事畢順道前往華北考察學務,在保定時為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袁世凱的密探以革命黨人罪名扣留。那時他在廣東已有很好聲譽,教育界聞訊,就由南武學校校長何劍吾領銜聯名具保,請求把他釋放。三十五天後以「查無實據」開釋。但鍾榮光對牢獄之災並無驚悚,當時他自問必死,誠心祈禱,並作詩云:「世間並無不死藥,我生最愛自由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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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0八年,晏文士(C.K.Edmunds)博士任嶺南學堂監督,鍾榮光亦同時膺任嶺南學堂華人教務長,襄助校中行政工作,學校用紐約董事局捐款建成馬丁堂,鍾榮光不願仰賴外款,發起向學生家長捐款。次年,為了建設嶺南學堂第三宿舍,他環遊世界,行遍東南亞、美國等地籌款,所到各埠,親向華僑勸捐,並勸華僑子弟回國就學,接受中國文化。美國各埠華僑,咸表支持,願以子弟付託,籌募款項不少。一九一二年胡漢民被舉任廣東省督都,網羅賢俊組織督都府,嶺南同學錢樹芬任民政司長,陳少白任外交司長,邀請鍾榮光任教育司長,他對教育革新改進,悉力籌劃,並召開全省教育會議,注重各縣地方教育,提倡社會教育,同時仍兼任嶺南學校(嶺南學堂於此年九月奉部令改為嶺南學校)校務,工作不懈,直至一九一三年八月二十五日才免去教育司長之職,改由李翰芬繼任。是時袁世凱謀改帝制,派廣東督軍龍濟光欲將革命黨一網打盡,開列出革命黨人黑名單,鍾榮光名列第五,龍濟光未幾即派兵入嶺南學校搜捕,幸而監督晏文士博士事先得到密報,匿之於宅內地窖中,又嚴拒士兵入屋搜查,是夜,鍾榮光乘美國領事館電船至沙面租界,轉乘美國艦前往香港,然後轉赴新大陸。赴美途中著有《廣東人之廣東》一書。同年冬,繼往檀香山探訪華僑,招華僑子弟回國接受教育。
一九一四年鍾榮光入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深造,選修教育學。同年元配何氏於廣州校寓逝世,噩耗驚傳,悲痛不已。次年,與鍾芬庭女士結婚。鍾女士曾在香港創辦安懷女校,巾幗丈夫,為清末有數之女志士,青年失偶,早年即仰慕鍾榮光,此時任教檀島,聞其有鼓盆之痛,即辭檀島教席,遄赴紐約慰唁,不久兩人在紐約教堂舉行婚禮,但當時守舊之士,以《左傳》有「男女同姓,其生不蕃」為辭,指有違「同姓不婚」之古訓,還有人揚言要驅逐二人出宗族。鍾榮光不以為然,後來兩人恩愛美滿,輿論自消。婚後,他於留學餘暇,任中華革命黨紐約支部部長,並創《民氣報》,為團結華僑,宣傳革命支助。一九一六年,並在美洲各埠先後成立「嶺南學校共進會」,三十餘處,其宗旨主要在協助嶺南學校教育之進行,希望嶺南學校日後成為南中國完備的大學。因此,不獨有華僑子弟入校就讀,而且校中許多建築都是由華僑捐資建成的,開華僑資助嶺南經費之先例。一九一七年初,偕夫人回國,任嶺南學校副監督(即副校長),得廣東省長朱慶瀾幫助,遷移校內千餘荒塚,建設校園。一九一八年,鍾榮光又約同監督晏文士、教授陳輯五等,先抵新加坡,獲得張弼士捐款港幣七萬元,為歸國僑生建築宿舍之用,繼赴吉隆坡、暹羅、越南、印尼各地,當地華僑紛紛捐助建築僑校費用,一年之間,約募得當時美金約十二萬元。於是廣闢校園,大興土木,擴充各學院。由最初之文理學院復得省政府之補助,而添設農學院,據當年提議的譚錫鴻說:「余因致書鍾先生建議嶺南學校興辦農業學校,……建議農業學校可在全省八個區分別興辦農牧場,以農牧場的收益補助學校的經費。鍾先生覆函對余建議大加讚許,並稱為『百年大計』。」又與美國絲商捐贈一繅絲廠,而專闢蠶桑學院。一九二一年再赴爪哇各埠募捐,得款建築大學宿舍之需,後該宿舍命名為爪哇堂。一九二三年冬起,遍走南北美洲,為學校募款,並積極擴展農學院及實驗農場,校址比鄰墳地次第收購,獲得新農地九百華畝,以建農林試驗場。
一九二四年,嶺南當局任鍾榮光為協督。一九二五年南方「反帝反教」勢力高漲,校內風潮迭起,鍾榮光與監督香雅各(James McCure Henry)博士協力整頓校務。一九二七年四月十四日,嶺南發生「共濟會」風潮,工人罷工,鍾榮光與香雅各監督斷然決定關閉校門,將學校停課,直至六月二十日,於停課兩個月後,學校舉行年終考試,二十五日,舉行大學畢業典禮,總算順利渡過嶺南校史上最動盪的一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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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二七年七月一日,學校當局將原英文名稱之廣州基督教大學(Canton Christian College)正式改名為嶺南大學(Lingnan University),並交由國人自辦,由鍾榮光出任第七任(華人首任)校長,八月一日,正式宣誓就職。自是以來,文理學院分立為文學院與理學院。農、理兩院更成立研究所,獲准得授碩士學位。商學院與工學院亦先後成立。鍾榮光又於一九三五年,親赴南京,請求國府撥款,將教會所辦之博濟醫院改建為嶺南大學醫學院,以紀念孫中山先生。同時,西教會在廣州白鶴洞所辦之協和神學院,亦隸屬於嶺南大學。由是嶺南大學學院之多,與校地之廣,足與廣州郊外石牌之國立中山大學相伯仲。據後來的嶺南大學校長陳序經經說,美國人在辦嶺南大學時,只辦文理學院,是採用小型大學的經營策略,並不想把規模搞得太大。而鍾榮光是想把嶺南照美國那些大型大學來辦,像耶魯、哈佛一樣,幾個學院,幾千個學生,辦成一個南中國最大的大學。一九三六年九月十七日,鍾榮光在主持嶺南大學開學典禮,致詞時特別指出:「做學生所持目標,如係為了個人,成就必少;如係為了人群,成就必多。本校無宗教之分別,唯本信仰之自由,凡所有宗教之大旨,不外『愛』與『真』而已矣!再者,本校又無國界、種族之別,大家以促進世界大同為歸宿。本校又係私立,意謂政府不能任意收為公有。我中國人收回主權,非指權利之權,乃指權責之權也。願諸生明白這些道理,有清楚之見解。」鍾榮光一生,重視教育,他認為「教育為國家社會之事業,辦得好,財自來。」自助而後人助,嶺南校訓為「今之學者為人」,他自言:「吾生平只求實行,不尚多言!」
一九三七年六月,嶺南校董會以鍾氏年高,准予退休,改聘為嶺南大學名譽校長,另聘李應林為校長。「七‧七」盧溝橋事變爆發,他應國府專邀參加廬山談話會,會後留在牯嶺東谷休養,完成回憶錄(此稿其後失落)。翌年,國民參政會成立,他被任為參政員,翊輔中央全面抗戰總動員大計。嶺南大學於廣州淪陷後,於一九三八年十二月借香港大學復課。一九四0年,抱病偕夫人遷居香港,賃居跑馬地藍塘道。一九四一年九月七日下午七時,留港嶺南校友假「香港大酒店」為他舉行七十七歲誕辰祝壽會,出席者數百人,由郭琳弼任主席,校董會主席孫科、校長李應林、學生代表李毓宏分別發表演說,會上宣告正式成立「嶺南大學百萬基金籌募委員會」,公推鍾榮光擔任籌募委員會主席。籌款運動期以本地三個月、海外九個月,準期結束。不意十二月八日「太平洋戰事」起,十四日日軍開始進攻港島,一時砲聲隆隆,引致病勢加劇,十六日,口授遺囑,猶以校事殷殷為念,對於未成立神學院,未充分發展醫學院及未建成附中新校舍,引為憾事。二十四日香港淪陷,日寇以鍾榮光與國民政府有密切關係,於二十六日闖入藍塘道鍾宅喝訊,他突遭此種侮辱,心神大受刺激,以致病情惡化,一九四二年元旦後就醫於跑馬地養和醫院,延至一月七日,溘然長逝。而鍾夫人則活到一九五二年。她一生相夫辦學,同受全體同學校友所愛戴,並為校外諸友人所一致推許,她雖然沒有生育,但秉夫志,視學生男女如親生兒女,愛護備至。旅美華人陳之昭回憶道,「我們都親切地稱呼她為鍾師母。她彈得一手好鋼琴,我們一羣孩子常去他們家串門。鍾師母美妙的琴聲經常使我們陶醉。」
鍾榮光曾說:「我有四十餘年的日記,足為他年就木後有志者撰作我生傳時之充足第一手資料。」但可惜的是這些日記連同其他手稿,在日軍陷廣州時,全部毀於戰火。在他年逾七十時,曾預撰一自輓聯,夫子自道,可概見其平生與志事,聯云:
三十年科舉沉迷,自從知罪悔改以來,革過命,無黨勳,做過官,無政績,留過學,無文憑,才力總後人,唯一事功,盡瘁嶺南至死;兩半球舟車習慣,但以任務完成為樂,不私財,有日用,不養子,有徒眾,不求名,有記述,靈魂乃真我,幾多磨煉,榮歸基督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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聯中說:「兩半球舟車習慣,但以任務完成為樂」,是指他為嶺南大學的籌款勸捐,當時被稱為國中第一能手。連早期嶺南的代理監督葛理佩,在其上紐約基金會報告書中,都對他籌款勸捐的能力,極度讚嘆曰:「他神通廣大,能將土丘化為泰嶽!」而鍾榮光向人募捐,絕非如同乞丐之哀求,而是抱著理直氣壯的態度。他常說:「辦學育才,為國家民族造福,目標正大,我持此向人捐款,乃對他賞臉,他不自賞其臉,於我地位無干。故有錢而不肯出錢,心虧面赧而自餒者,乃是他而不是我。」他曾數次到南北美洲華僑間募款,雖窮鄉僻壤之餐館,洗衣館,農園菜市,奔走殆遍。各地僑胞每招手笑相迎:「鍾先生,你又來了!」即開箱樂出其辛勤血汗之所蓄以奉酬,鍾榮光則以溫語慰藉,告以遠景,謂嶺南大學特重僑生教育,即是為僑胞造福前途。嶺南大學除附設華僑學校外,所附屬之小學,多收各地華僑之兒童,宿舍各層皆有保姆,夜半巡視,蓋被舃枕,一若兒女親生,故遠方僑眷送稚幼來就學如歸家。嶺南大學又遠至南洋開辦中學及附小,尤以香港及上海最著名,香港至今有嶺南鍾榮光博士紀念中學。
論者說鍾榮光對嶺南大學最大的貢獻當數兩端:一是一九0八年至一九一七年間的籌款,他周遊全球,向愛國華僑和國內各界集資辦學,使嶺南大學成為國內社會辦學的先驅;再一便是一九二七年,經過鍾榮光和愛國師生的奮鬥,將嶺南大學從美國教會勢力手中收回,這與當時以收回租界和領事裁判權為主要內容的主權化運動一樣,具有里程碑式的意義。
由鍾榮光校長籌集資金的嶺南大學農業教學樓(即十友樓)於1928年12月1日,破土動工儀式。(作者提供)
在論及鍾榮光的教育理念,絕對不能忽視的是他對女子教育的提倡。據當時嶺南的女學生廖奉靈說:「他對我們女同學寄以很大的期望,認為女子最適宜從事教育事業。他提倡男女平等,自由解放。當時男女同學之風尚未盛行,但由於鍾師的遠見,嶺南在本世紀初已是男女同校了。」嶺南學堂在一九0五年開始招收第一班女學生時,正是剛由澳門遷回廣州,購地建校之際,只有木屋平房兩座,男女生共六十一名,全部寄宿,六、七名女生沒有宿舍,鍾榮光就撥出自己的住宅(亦為木屋)二間給她們寄宿,外界有所非議,他卻我行我素,視學生如子女。民國初年,他擔任廣東教育司長期間,又派女生出國留學。嶺南學堂在國內最早招收女生,男女同校比北大一九二0年才開禁,早了十五年。
學者楊東平說:「事實上,每一所大學的成長都與教育家相連,如蔡元培、蔣夢麟之於北京大學,梅貽琦、潘光旦之於清華大學,張伯苓之於南開大學,唐文治之於交通大學,竺可楨之於浙江大學,陳垣之於輔仁大學,鍾榮光之於嶺南大學,陸志韋之於燕京大學,吳貽芳之於金陵女子大學等等。這些大師正是現代大學的人格化象徵。他們在不同方向上的可貴探索,豐富着生長中的現代教育文化。」在中國大學教育史上,曾經流傳過那麼兩句話。第一句是,「北有蔡元培,南有鍾榮光」,第二句是,「北張(伯苓)南鍾」,而這個「鍾」就是鍾榮光。當時的廣州市長、孫中山之子孫科也說:「鍾先生才智過人,資格最深,辦學成績斐然!」但鍾榮光在嶺南由一外人所辦的教會學校,過渡到華人自辦的大學,其間所歷的過程,折衝尊俎,所扮演的協調角色,更是不容忽視,而值得肯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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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曾任高職教師、電視台編劇,年代及春暉電影公司企劃經理、行銷部總經理。沈迷於電影及現代文學史料之間,達二十餘年。曾等拍製作《作家身影》與《大師身影》系列紀錄片。本文選自作者新著《嶺南名人列傳》(全五冊,秀威經典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