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李醒來之後花了一點時間才想起自己在什麼地方,以及前一晚發生了什麼事。他跳下床,跑到孫奶奶家的窗前。那堆燒掉一半的書籍和樂譜仍在冒煙,他們家的鋼琴側面已經燒得焦黑,斷裂的琴弦從琴身裡往外翹,看起來像是某種報廢的武器。灰燼像白雪般散落在庭院中,衣服和紙張也被丟得到處都是。他們家的前門躺在走廊上,碎玻璃在清晨的陽光下像冰晶般閃閃發亮。小李穿上衣服,打開門的時候孫奶奶正好睡醒。
「不行,你不能這麼做!」孫奶奶命令道,並且在床上坐直身子。
「可是我看到我們的收音機了!」小李不滿地說。他們家的飛鹿牌收音機就躺在柳樹下,棕色的塑膠外殼似乎未受任何損傷。
「你不能出去!」孫奶奶嚴厲地表示,同時吃力地從床上起身。「年輕人不夠聰明,不知道什麼時候應該害怕!這就叫做『初生之犢不畏虎』。」
「但我們的收音機可能沒壞,我可以跑過去,拿了之後馬上回來……」
「你怎麼這麼傻?誰知道紅衛兵什麼時候會回來?」孫奶奶回答。「你父親要是知道的話……」
「小聲一點!」她打斷小李,並且閉上眼睛。她整張臉因此變得更皺了。
「先不要想那些事。」她檢查了門鎖。「你必須先等一等,除此之外別無他法!」
小李從骯髒的窗戶看出去,心中暗忖:「如果我能穿過花園走到我們家的走廊,也許一切都能神奇地復原。」
「噢,你和你父親救活的那棵漂亮的柳樹!」孫奶奶說。
她注意到小李正盯著那棵樹。「你知道柳樹在中國詩詞裡的意思嗎?」
「詩人陶淵明把柳樹比喻為艱困時期保持堅貞忠誠的象徵。」
「只有上天才知道我們每個人的『天命』,所以多想無益。」
在昨晚之前,小李在柳園的生活始終充滿可預測的重複性。儘管他的母親離開了、他的父親在一九五七年的反右運動期間被流放到一九五九年才回家,可是他在大羊毛胡同的生活幾乎一成不變,每天就是起床、吃早餐、騎腳踏車去他父親任教的音樂學院,因為他讀那裡的附屬中小學。下午放學回家後,他就和朋友們在老北京的巷弄(胡同)裡玩耍、練習吹長笛、吃晚餐,然後寫作業。每晚他上床之後,他父親會讀故事書給他聽,通常是讀他母親從舊金山寄來的一本英語圖文書。
李同書自己也認為,假如他的兒子不瞭解中國歷史,就永遠無法成為一個真正的「文明人」,因此他在小李八歲時就要求小李記住各個重要朝代的名稱與年份。小李把這種傳承的帝國統治想像成一串香腸,將漫長且混亂的歷史分隔成一定長度,以便易於理解每一個時期。小李也將自己人生的每日、每週、每月和每年想像成一段類似的、無盡的、安穩的連續時光,但此刻當他望著滿目瘡痍的柳園,心中萌生一種感受:他生命中的某段時光已經無法挽回地結束了,就像經歷興衰的王朝。他以前想像柳園和大羊毛胡同就像一個防護罩,讓他享有美好的歲月,如今這個防護罩已經被打破,許多事將無法逆轉地改變。
小李的思緒突然被打斷了,因為他看見昨晚的兩名紅衛兵突然走進柳園被撞破的大門,穿過庭院走向李家的走廊。他們將一張印著黑字的白紙貼在李家殘破的門框旁。昨天晚上這兩個人充滿革命的熱情,現在卻以市政員工實事求是的方式完成任務。小李趁著孫奶奶去公共廁所時,飛快跑去偷看那張公告。
毛主席告訴我們:
讓過去為現在服務,讓外國為中國服務。
記住這一點,美國間諜李同書!
小李突然後悔自己對父親的不耐煩,也後悔自己曾渴望加入紅衛兵並擺脫家族的污名。一想到這些,他更加自責沒有跑出孫奶奶家去幫助父親。
當天上午他喝完粥時,父親的老朋友宋紹明醫生意外地走進柳園大門。宋醫生停下腳步檢視李家遭到破壞的情況,小李趕緊打開孫奶奶家的門。
「天哪!」宋醫生緊緊抱住小李。「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他睿智的雙眼佈滿血絲。宋醫生的身材高瘦,褪色的帽緣下方露出瀏海。他穿著卡其色的合成纖維毛領大衣,大衣裡面則是淺灰色的毛澤東裝,褲腳下方還露出了衛生褲。他拎著一個黑色的醫療皮包,上面印著紅十字。這個醫療皮包是他在加州大學舊金山分校取得醫學學位之後從美國帶回來的。他另一隻手臂夾著一捆以報紙包覆的東西。「我一聽說這件事就立刻趕來了。你還好嗎?」
「他們燒了我們的書、我們的唱片、我們的鋼琴,還傷了父親的手。他們把他帶走了!」小李咬緊嘴唇不讓自己發抖。
「我懂了。」宋醫生說。他伸出手安慰地摟住小李的肩膀。
「我有線索。」宋醫生無力地回答。「你知不知道音樂學院的第二大樓在哪裡?」
「我們得先見到他才能知道。」宋醫生不確定地回答。「我們必須馬上出發。你得穿暖和一些。」
小李穿上外套,宋醫生向孫奶奶借了一個保溫瓶裝熱水,交給小李揹著。
他們騎腳踏車沿長安街經過天安門,在接近熟悉的七爺府時才放慢速度。七爺府是中國倒數第二個皇帝光緒的出生地,於一九四九年被分配給中央音樂學院使用。圍繞這座龐然大院的高大磚牆如今貼滿了大字報,內容盡是譴責這所已關閉的學校的教職員工,以致這裡看起來根本不像音樂學院。就在他們快要騎到後門時,宋醫生突然轉進一條小巷,害小李差點從腳踏車跌下來並摔破那個易碎的保溫瓶。
「校園裡有紅衛兵!」宋醫生低聲對小李說。「我們千萬不能被發現!」
學校的擴音器這時傳出一陣靜電的劈啪聲,緊接著是高音頻的電流聲和刺耳的說話聲:「各位同志請注意,批鬥資產階級小提琴家馬思聰與反動鋼琴家劉詩昆的大會即將開始了!我們要打倒所有的反動音樂家!」
(相關報導:
蔡振家觀點:金庸武俠小說中的詐騙與權位之爭
|
更多文章
)
馬思聰和劉詩昆是中國最知名的兩位古典音樂家。馬思聰曾在法國留學,回國後成為中央音樂學院的首任院長,李同書就是在他親自邀請下才從舊金山返回中國任教。劉詩昆曾於一九五六年在匈牙利布達佩斯舉辦的李斯特鋼琴大賽獲得演奏特別獎(他也因此獲得法蘭茲‧李斯特的一簇髮絲),並於一九五八年在莫斯科舉行的柴可夫斯基大賽中獲得第二名,僅次於美國鋼琴家范‧克萊本。此刻突然有一陣武樂揚起,宋醫生和小李兩人緊緊貼著巷子的牆壁,不知道應該前進還是後退。
小李對音樂學院周圍的每一條蜿蜒胡同都很熟悉,他帶宋醫生來到一扇位於七爺府大院後側的破舊木門。「這扇門通往學校的餐廳。」他氣喘吁吁地說。
「但我們要怎麼進去?」宋醫生用力地拉拉木門上的掛鎖。
宋醫生讓小李踩在他的肩膀上,將小李穩穩地撐起來。小李站直身子,伸手沿著位於他頭頂上方塵土飛揚的窗臺摸索光滑冰冷的鑰匙,默默期望鑰匙還在那裡,然而他只是徒然地將一些樹葉和樹枝掃落到宋醫生頭上。小李正想放棄時,聽見了鑰匙掉在地上所發出的聲音。
「學校的廚師經常讓他們的朋友利用晚間,從這扇門溜進學校餐廳偷食物。」小李從宋醫生的肩膀上跳下來時回答。他撿起那把已經失去光澤的鑰匙,打開掛鎖並推開木門,木門乾燥的鉸鏈發出聲響,宋醫生因害怕被人發現而僵住了身子。
「跟我來。」小李低聲地說。他們繞過學校餐廳後方,沿著一條堆滿老桌子和舊鋼琴的通道走。「您先在這裡等一下─我去看看外面有沒有人。」
小李匆匆走進學校的大院,來到位於幾棵老柏樹下方的金魚池。那年夏天隨著學校關閉、噴泉關閉、金魚被盜,池水變成髒污與藻類的孳生處。後來這座原本植物茂密的金魚池又遭受一次羞辱:它成了紅衛兵丟棄音樂學院圖書館數千部樂譜的垃圾場,致使它充滿骯髒的紙漿。小李偷偷摸摸走到金魚池後方,沿著另一條通道走去,看見第二大樓的後門開著才鬆一口氣。
宋醫生緊張地等小李回來,他發現自己站在牆邊的一幅海報旁,海報上印著中國新社會主義的文藝女沙皇、毛澤東第三任妻子江青的名言。
在共產黨領導的社會主義祖國舞臺上佔主要地位的不是工農兵,不是這些歷史真正的創造者,不是這些國家真正的主人翁,那是不能設想的事。
他知道江青為文化大革命最高的領導階層,她才剛對一群高中生發表演說,表示:「我們不怕亂,亂和治是不可分割的。」接著她又補充一句:「我們不提倡打人,但打人也沒有什麼了不起嘛。」中國文化怎麼會走到這一步,讓他百思不解。
「大院那邊有一群紅衛兵,但我知道可以繞過他們的方法。」小李突然跑回他身邊喘著氣說。
「跟我來。」小李說。他自豪地帶宋醫生來到第二大樓。
他們到了三樓,正準備推門往走廊走去時,宋醫生突然拉住小李的衣領。
一個紅衛兵突然站起來並朝他們的方向走來,宋醫生趕緊把小李拉進廁所。廁所裡散發著一股濃烈的尿騷味,他們一躲進馬桶間,廁所的門就開了。那個紅衛兵走進隔壁的馬桶間,宋醫生和小李站著不敢動。他們聽見廁所門甩上的聲音、皮帶釦環的叮噹聲,然後是低音簧般的如廁聲。他們一直等到廁所的門再次打開、腳步聲消失在樓梯間之後才敢動。他們走回到走廊時,發現只剩一個紅衛兵在三一七室外面站崗,才稍微鬆了一口氣。
「讓我負責說話。」宋醫生在他們走向那名警衛時提醒小李。「午安。」他一派權威地對著那個看起來不超過十六歲、身材矮小但氣色紅潤的男孩伸出手。「北京首都醫院派我來醫治美國間諜李同書,我想他被拘留在三一七室。」小李聽見自己的父親被稱為間諜時心跳加速,正打算抗議時發現宋醫生捏捏他的手。
「呃,可是我沒辦法……」紅衛兵看著緊閉的辦公室門說。他濃濃的外省口音顯示他是從各省分湧進北京並與首都紅衛兵「串聯」的數千名年輕革命朝聖者之一。
「我理解。」宋醫生安慰他。「可是我必須完成身為人民醫生的革命職責。」他拿出一份蓋有醫院官方紅印的文件。
「但我收到的命令是不可以讓任何人進入這間辦公室。」
「你努力執行自己的職務非常正確。」宋醫生帶著隱約掩飾的不耐煩再次表示。「我會向有關當局報告你忠實完成工作,不過我也必須完成我的工作,為需要的傷患提供治療。」
「等我一分鐘。」這個紅衛兵說。他跑到走廊上,對著廁所喊道:「蕭鵬,你還在廁所嗎?」裡面沒有人回應。「革命指揮部嚴格命令我們不能讓任何人進去這間辦公室。」他回來時再次堅稱。「李同書是毛主席群眾路線的敵人……」他顯然對於回絕這位拿著官方文件的長輩感到不自在。
「毛主席也告訴我們,『即使是毒草,也可以藉著批評和自我批評來改造。』」宋醫生反駁。
「身為醫生,我有醫治人民的革命責任。就算是叛徒,他們也可藉此學習要更努力為社會主義服務。」宋醫生繼續說道,然後把手伸進大衣裡,拿出用報紙包覆的東西。他打開包裝用的報紙,動作宛如進行手術時那麼精確。他將兩個包子遞給這個情緒激動的紅衛兵。
「快吃吧。」宋醫生安慰道。「革命也要吃飯。」他把手放在年輕紅衛兵的肩膀上安慰他。那個男孩小心翼翼地接過一個包子,猶豫地咬了一口,然後才開始狼吞虎嚥。
三一七室裡突然傳出一陣騷動聲,小李抬頭一看,看見一張憔悴的面容出現在辦公室門上的小玻璃窗。是他的父親。
「我必須盡我的職責。」宋醫生重申,然後大膽地打開門往裡面走。李同書沉重地在牆邊蹲下,小李馬上跟著跑進去,蹲在他父親身旁。李同書試著伸出雙臂擁抱小李,可是他已經無法使用殘廢的雙手了,只好用手肘將兒子的頭拉到胸前。宋醫生關上門,在門把後方放一張椅子。
「所以─—你找到我了。」李同書在昏暗的光線中嘶啞地說。
「我親愛的朋友。」宋醫生在翻騰的情緒中只能說出這幾個
字。他轉頭告訴小李:「我們必須迅速且安靜地開始行動。」
「你只要照著我說的話去做。」宋醫生低聲表示,並且脫掉自己的外套,披在他全身顫抖的朋友身上,然後跪在對方身旁,打開醫療皮包。宋醫生將李同書的雙手握在手中檢查,小李這才看清楚父親所受的重傷害。李同書嚴重腫脹的指關節上滿是乾涸的血跡與髒污,他的手指看起來像爪子而不像人類的手指。小李知道那些遭受重擊的手指再也無法彈琴了。宋醫生研究李同書的傷勢時,李同書痛苦地轉開視線,也許他仍無法完全接受降臨在自己身上的災禍。
「在保溫瓶的杯蓋倒一些熱水。」宋醫生吩咐小李。接著他把一塊白布鋪在李同書的膝蓋上,從捲筒剪一段長長的紗布,蘸入熱騰騰的水中,然後開始擦洗已經結痂的傷口。宋醫生的手指像女性一樣白皙細緻且光滑,他以靈活熟練的技術進行可怕的包紮任務。李同書的手指在還能彈琴的時候也曾充滿靈活熟練的技巧,但那雙手現在顫抖得如此劇烈,宋醫生不得不用自己的膝蓋像老虎鉗一樣夾住那雙手,使那雙手穩住。李同書發出痛苦的呻吟,宋醫生的臉也跟著扭曲。他從醫療皮包裡拿出一個銀色的皮下注射器,並從一個有橡膠瓶塞的小瓶子裡抽出嗎啡,再將他朋友的褲子拉下一側,把針頭扎進他朋友的臀部。李同書發出如野獸的咆哮,不像人類的吶喊。宋醫生擦掉乾涸的血跡、修剪已壞死的碎肉,然後用消毒藥膏塗抹傷口,再纏上紗布,利用木製壓舌器夾緊斷裂的指關節,最後以繃帶和膠帶包紮李同書的雙手。
宋醫生完成時,李同書已經因嗎啡引起的恍惚而緊閉雙眼,他的臉色蒼白得像他們腳下冰冷的水泥地。宋醫生正替他朋友重新披上外套,那張用來擋門的椅子突然飛過來。
「如果你不快一點,我就要舉報你了!」那個年輕的紅衛兵吼道。
「我不是隨便說說而已。」那個紅衛兵堅持。「如果你不想惹麻煩就快點走!」
「我們正要離開。」宋醫生說。他將外套釦在他朋友動也不動的身子上,關上醫療皮包,把剩下的包子和保溫瓶放在呆滯的李同書身旁。
「再見,我的老友。」他低聲地說。「願主祝福你,保守你!」
「快點與你父親道別。」宋醫生催促小李。小李的牙齒因寒冷和恐懼而不停顫抖,連忙跪到他父親身旁,這時他看見李同書後面的牆上有他用自己的鮮血潦草寫下的「救救孩子」。這四個字是作家魯迅在幾十年前於他的短篇小說《狂人日記》中的著名請求。
「父親,再見。」小李喃喃地說。李同書因驚嚇和嗎啡而昏昏欲睡,只能勉強
睜開眼睛喊一聲:「我的兒子!」這時那個紅衛兵又大叫:「其他人要來了!」
在宋醫生和小李抵達樓梯間時,其他的紅衛兵已經踏進走廊的另一頭。
新書發表會:
時間:20240830(五)1430-1630
地點:光點台北二樓多功能藝文廳。(台北市中山北路二段18號)
*作者為現任亞洲協會美中關係中心主任,曾於1996年至2007年擔任加州大學柏克萊分校新聞研究所所長。他著有十本關於中國議題的非小說類書籍,並為《紐約客》、《大西洋》、《國家》、《外交》、《新聞週刊》和《紐約書評》等諸多刊物撰稿。他曾在美國公共電視網、國家廣播公司《晚間新聞》、哥倫比亞廣播公司《六十分鐘》節目等擔任製作人,而且獲頒艾美獎。經常往返於紐約市和加利福尼亞州的柏克萊市。本文選自作者小說作品《故鄉:一個流放者的故事》(允晨出版)
(相關報導:
蔡振家觀點:金庸武俠小說中的詐騙與權位之爭
|
更多文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