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球群島的島嶼散佈超過100公里,其中台灣與與那國島之間、宮古島與沖繩島之間的二處海峽較寬,島嶼隱身於水平線下,無法目視隔壁的島嶼(63頁.圖2-4)。舊石器時代的人們,至少跨越了其中一處海峽,移居到石垣島、宮古島、沖繩島等島嶼上。綜合目前人類學、考古學的證據,可知舊石器時代的人們極可能是從台灣北上,跨越了包含上述二海峽在內的五處海峽,最後抵達沖繩島。
從台灣的山間就能看到與那國島,舊石器時代的人們很可能由此展開計畫,打算出海。然而,即便在三萬年前,宮古島與沖繩島之間直線距離也長達220公里,就算登上山間也看不見彼此。面對毫無線索的海峽,他們究竟是如何跨越、抵達目的地島嶼的?盡是一片謎團。
我們假設「三萬年前的祖先們考量黑潮海流,從台灣南方出發航向與那國島」,並以獨木舟進行了實驗航海。設定航線共206公里,其中必須要在天候狀態最佳的情況下,才能在最後1/4路程的位置目視目的地島嶼。實際上航海實驗天候不佳、視野不好,又是在夜晚靠近島嶼,一直到最後只剩1/10路程時,才終於得以目視島嶼。
親身體驗後才瞭解,前往看不見的島嶼需要非常大的勇氣,必須要有足夠的自信才能成功。雖然只要抵達島嶼實驗就算「成功」了,但三萬年前的祖先們究竟是怎麼找到這些看不見的島嶼的?還有許多未闡明的部份。
於是我們再次回顧「三萬年前團隊」是如何抵達與那國島的。為了闡明三萬年前的實際狀況,我刻意嚴格地一一檢視,當然這並不會減損我們的實驗價值。
一開始,團隊確實地找到適當的出航時機,並在預定期間內完成了實驗,若錯過出發日7月7日,整個計畫將以失敗告終,判斷得相當精準。不過,這除了划槳手團隊對海洋的觀察外(從出發地可視範圍約半徑16公里程度的大海狀況),還參考了包含與那國島在內數百公里外的廣域天氣預報,與三萬年前一切只能仰賴人力不同。強烈的夏至南風不斷吹拂、天候惡劣,我們在人生地不熟的遙遠之地不得已做出了選擇,確實在這個部份沒有充分重現三萬年前的狀況。
接著是航海,從出發首日午後至隔天清晨,我們跨越了黑潮本流。面對流向北北東的黑潮,獨木舟採取的戰略是向東南東與其平行划行,在海流的影響下,最終會向東北方前進,逐漸接近與那國島。最後靠著團隊的專注力與齊力合作,即便在看不見星星、天候惡劣的夜晚也沒有迷失方向,成功跨越黑潮。第二天,划槳手們互助合作,克服了疲勞與炎熱,獨木舟持續向前邁進。
在那樣的海況、天候下,完全仰賴划槳團隊的冷靜與奮鬥,讓獨木舟可以持續前進,當初沒有人料想到可以做到這種程度,每當想起我還是胸口一片熾熱。
為什麼會及時改變航線?因為這是出發前就計畫好的戰略,前24小時先向東南東划行,之後再調整轉向東北—這是事前調查地圖、海流圖才設計出的策略。
出發前,在台灣烏石鼻營地中,我看著划槳手團隊凝視著地圖擬定航海計畫,心中其實相當糾結。地圖是數百年前才問世的工具,三萬年前的祖先們腦中並沒有地圖,聽到他們討論「從舟的速度和距離來看,划行24小時後應該就能跨越黑潮本流,接著海面上是流向東北的緩慢海流,也許可以利用它將我們送至目的地」,我心中想著他們其實不該先知道這些海流資訊。三萬年前祖先們率先跨越這片海峽時,並不會知道跨越黑潮之後的海流樣貌。
不過,這些都是二年前為了檢驗古代舟性質,我親自帶來的資訊,事到如今也不能要他們不要看、不要參考、忘記它。
無論如何,正是因為這套航海計畫,獨木舟才能確實地航向與那國島。不過,實際的航行依然稱不上一帆風順,如同前述,到了第二天午後依然看不見島嶼,5人靠著信念支撐,在不安與壓力下持續划行。
三萬年前會是怎樣的情境呢?
舊石器時代掌握的資訊應該只有「從台灣出發,在外海會遇到向北的強烈海流」這樣的程度。要划行多遠才能跨越這片海流、跨越後又會遇到什麼,全是未知數。他們在毫無預備知識的情況下出發,實際前往才瞭解到全貌。在這樣的情況下,舊石器時代的祖先們會擬定怎樣的作戰計畫呢?
我們只能參考實驗航海的結果,來做一場思考實驗。我試想當時他們並非從烏石鼻這麼南邊的海岸出發,而是在看得到與那國島最南處的太魯閣出發。
黑潮本流流速高達秒速2公尺,寬度可達與那國島附近。不過進行實驗的7月7日,最大流速約是秒速1.5公尺,並沒有那麼快。若三萬年前也是在這樣的日子出發,很可能會被海流帶到與那國島北方,在看到島嶼後修正路線,進而向島嶼靠近。相反地若是出海日海流強勁,就再返回台灣即可。
以舊石器時代的人們而言,從看得到島嶼的地點出發,是較為合理的思考模式。不過,當與那國島已進入可視範圍卻還是看不見島嶼時,就有很大的風險會漂流海上,因此必須選擇視野佳、天候好的日子出發才行。
總結而言,透過我們的實驗並沒有辦法完全瞭解舊石器時代人究竟是如何在沒有地圖、沒有海流情報、沒有天氣預報的情況下從台灣跨海抵達與那國島的。不過,透過實驗航海,我們實際體驗利用古代舟跨越黑潮,前往看不見的島嶼,這也是實驗的最大目的,我對實驗的結果相當滿意。
他們為什麼要前往島嶼?
從計畫開始,這就是最多人提出的疑問,當然也是我想探究的謎題。
然而,除了本人,沒有人可以得知採取此行動的實際理由。研究史前時代的人類史最讓人難耐的,就是即便闡明祖先們做了什麼,也無法理解他們當時的心情,只能用推測的方式去揣測。不過既然實驗計畫已經進行到這個程度,我們應該要活用這次的經驗來理解祖先們的想法。我的個性偏向積極採取行動,我決定不受無解謎題的影響,盡可能地以三萬年前舊石器時代人的立場來思考、理解。
第二章我們討論了祖先們是設定目標自主展開航海,而非無意間漂流至琉球群島。然而,就算是自主航海,也是有二種可能性—「被趕出原本居住地,不得不展開航海」,或是「依自主的意願計畫性展開航海」。我們真的有辦法區分這二種理由的差異嗎?
前者的「逃亡論」的前提為移居島嶼充滿不安、並非自願出航。的確,捨棄原本居住的大陸,跨越危險的海域前往未知小島,很有可能當事人其實並非憑自主意願前往。然而,透過我們實驗的經歷,發現這樣的假設有幾個難以解釋的關鍵問題。
古代的航海必須不斷等待,直到適合出航的日子來臨才能出發,還需要充分且完整的準備。實驗航海是在行程允許的19天挑戰期間內選了相對來說較合適的一天出航,但還是遇到了大風浪,視野不佳,若要找到更適合的日子,就必須延長挑戰期間。此外,正式出航前我們也多次前往附近外海,確認海流與獨木舟狀況,準備應付正式航海。相信古代的祖先們,也一定需要相同的準備期間與準備事項。
考量到這一層面,逃亡論若是被其他族群、同伴趕出原居住地才出航,可能無法有充足的期間準備,讓這個假設可行性大打折扣。當然,也是有可能沒有充分準備卻成功抵達島嶼,但就我們實驗的經驗來看,古代的航海沒有這麼簡單,可以在沒有準備的情況下執行。若是在充分準備下被迫移居外地,也是不無可能,不過緊急逃亡的劇本,看來相當不切實際。
實際上,回顧台灣十八世紀至現代的歷史記錄,會發現因外來民族移入、部落族群糾紛、天災、傳染病等種種危機,原住民各族都曾多次遷移、移居,只是每個案例中,族群都是移居至台灣島內別處,沒有人逃至與那國島。人類群體在緊急避難時,都會盡可能地選擇前往已知、安全的地方避難。
還有另一個重點,如同第二章所述,要移居至琉球群島,必須跨越17座海峽,若每一次的航海都以逃亡論來解釋,恐怕並不妥當,我實在難以想像會有這麼多的男女在被迫、不願的情況下不斷跨越海洋。
另一方面,則有許多跨越海洋的佐證讓自主意願下進行的「積極論」更具真實性。此一時期不只琉球群島,朝鮮、對馬海峽、神津島,以及印尼、新幾內亞等地都有人類跨海航行,考量到這一層面,可以推測此時人們正積極地向海洋另一端發展。
不過,我也不會完全否定逃亡論的可能性。也有可能最初不得已離開大陸逃向島嶼,之後人們開始自主前往島嶼。只是要證明這樣的假說相當困難,若太過拘泥於這些設定,很可能反倒錯失了真正重要的問題—此一時期,西太平洋及世界各地的智人,已開始積極開拓海洋世界這片新天地,即便其中部份的移居是為了逃亡,他們具備前往鄰近島嶼的能力是無庸置疑的。這一批人類最古老的正式航海足跡,也影響了後世的大規模航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