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國小的年紀,記憶中我推著阿公的船,一路幫忙父親推到部落灘頭,因為父親正準備要做 Papadaw 鬼頭刀節日的小船儀式。
國小畢業後,北上台灣念書,對拼板舟的知識越來越薄弱,一直到高中時期,因假日回到蘭嶼,父親正打算做他第五艘拼板舟,前往山林途中,父親一直跟我講故事,這裡是誰的地,這裡曾經做過大船拼板的地方,山林需要注意什麼等等,我們找到一棵好的麵包樹,這顆麵包樹的拼板叫 Barakadan,位置在拼板舟的船首右側位置,還是有點印象,我們將樹砍下來,修成船首拼板的雛形,當時父親的力量很大,一個人就扛起來整個拼板,有時二叔也是會來幫忙。
而另一個許久印象是父親要拿船側板,叫 Kavn-Sun,是為了補已破損的拼板而取的,父親每次都帶著我去深山的地方看山林,取木頭。
父親講著:「這些地方都太近了,阿公以前他們去過更深山的地方,因為那邊有更好的木頭。」
我默默不語,努力跟上父親的步伐上山,我們上去一個非常斜坡的山林地,身體要靠著斜坡上的樹才能不滑下去,
我跟父親整個過程沒有說過太多話,將拼板整理完後,父親將繩子綁在拼板上,我正對著斜坡滑下去,手支撐著拼板,以防拼板滑到深谷下方,整個過程順利,我想說就加快些速度,但這一加快,導致我差點停不下來摔下去,腳底下被砍下來的樹根支撐了我,父親也拉著拼板撐著我的體重,只說了一句,走慢一點,我們走到山腰下比較平坦的地方。
我說:「為什麼一定要去這麼危險的地方,近一點的地方不就有木頭了。」
父親說:「因為附近有惡靈,我們在附近做事要安靜一點,你剛剛也看到我點一支菸在旁邊,是為了告訴祂們我們在附近工作,希望祂們不要來打擾我們。」
我默默地不說話,往我們剛剛工作的山頭方向看,心默念著,謝謝祢們。
父親這一生做了五艘拼板舟(已完成第六艘),有兩艘因家庭經濟關係拿去賣,一艘拿去史前文化博物館展示,最後兩艘年久失修,其中一艘在2015年就沒辦法再使用。
2012年,我入職原住民委員會台灣原住民族圖書資訊中心,擔任計畫助理,直到2015年辭職,這三年間,我才真正認識了台灣原住民族文化,更重要的是認識自己的文化,離開原圖中心,回到蘭嶼,自己花了幾年時間適應蘭嶼的生活模式。2017年,招魚祭前一個月,我問父親:「爸爸,你不是有很多艘拼板舟嗎?在哪裡,招魚祭的時候應該要放在灘頭啊。」
我心想,2014年飛魚季期間,父親划著他姪兒的拼板舟,滿載而歸的回到灘頭上,被網上來的飛魚將近150條以上,有拼板舟經驗的人都知道,划拼板舟捕撈飛魚是非常辛苦的,但父親臉上沒有一絲疲憊,滿懷喜悅的跟朋友分享整個捕撈過程,這是父親對我們自己文化的熱愛與熱情。
父親知道,其實我對搭機動船去捕撈飛魚沒有多大興趣,我討厭機動船的油煙味及引擎聲,所以我們並沒有很多機會搭機動船去捕撈飛魚。
招魚祭儀式完畢,我跟父親回到家中吃媽媽做好的傳統早餐,地瓜芋頭及煙燻好的臘肉,我跟父親說:「爸爸,我們要不要一起做一艘拼板舟啊,我已經回來了,我也想做一艘拼板舟試試看,也想讓灘頭有我們家族的拼板舟,這樣我們就不用每年往公家船那裡坐著。」
2019年飛魚季過後,我跟父親、母親為這艘新船,在心裡都準備完畢,便前往先看好的龍眼樹,準備砍伐。前一晚,父親聯絡了其他部落的親朋好友,一同幫忙將樹砍下,來到龍眼樹周圍,我們清理了附近的雜草樹枝,預測龍眼樹傾倒的方向,若倒在平坦的草地上,比較方便工作。
龍眼樹倒下的瞬間,父親以祝福的話語,感謝我們的朋友,感謝龍眼樹倒在好的地方,讓我們好工作,從東清前來的哥哥稱讚:「太棒了!叔叔,你龍眼樹倒的位置真的很好!」
大家看起來都非常喜悅,因為這是一個好的象徵,船會做得很好做得漂亮,接下來幾天,我們開始修整龍眼木腳掌 Rapan(龍骨)的雛形,但這幾天來了幾場雨,因為在河床工作,腳下有積水,石頭也非常滑,Rapan 也滲進了水分,工作進度有點落後,而最困難的就是將 Rapan 搬出山林。
不知道 Rapan 有多重,八個大男人一起扛起來五米長的龍眼木,平均年齡五十歲左右,除了要小心石頭滑動,還得控制自己支撐的力量,太用力支撐,會影響到旁邊人的力量,導致力量強壓在對方身上,休息的時間比走路的時間還長,大家嘲弄彼此的力量,你那邊平衡要抓好,你那邊力量要輕一點,時不時休息,其實就是要喝一杯保力達,吃一顆檳榔的時間,大家的嬉鬧聲纏繞著整個山林,山林給我們吹起涼風,散散我們身上的熱氣。
來到最困難的地方,上坡路有十六、七米左右,不能休息,一定得一口氣衝上去,要不然沒有力氣再往上搬,大家憋一口氣,瞬間衝上去,過程中大家力氣似乎消了一些,我旁邊的哥哥沙士,一個年近七十的老人家,腳底踩滑差點滑落下去,我單人後方支撐,前方不斷往前衝拉,這幾秒的時間宛如好幾個小時,為何這麼久?當木頭放下一瞬間,大家各自趴著躺著,差點把命攤在這上面了,大家這麼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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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曼藍波安與孩子上山找尋船身「龍骨」所需木材。(印刻文學提供)
也許是過去常跟父親上山,對山林沒有這麼陌生,有一次我跟父親及小幫手準備砍伐拼板舟底側的拼板 ka-ku-shan,這地方是斜坡,父親說 Yi-dap(欖仁舅)喜歡在有斜坡的地方生長,而且都會長得不錯,當我們正在挑選樹材,看到一棵不錯的欖仁舅,我們正準備把東西放好,開始清理周邊環境,樹突然發出咳嗽的聲音兩聲,小幫手似乎沒聽到,繼續他的工作,而我聽到了,父親問我是不是有聽到聲音?我說有,父親說停下來,我們去找別棵樹,不要這棵樹了,小幫手似乎不理解,我打包好東西,父親跟我說,這棵樹不想要我們砍它,叫我們去別的地方,我想這是我們族人的一種山林信仰,我也信,父親點了一支菸,放旁邊說:「這個你們留著,我們要離開這裡,你們別打擾我們。」
當我們把整艘船拼板完成,做最後的修整打磨,二堂伯與大堂叔幫我們做最後結尾,這讓我想起父親常常跟我講阿公他們三兄弟一起工作打漁的情景,如同現在父親與堂伯、堂叔一起修整拼板舟,心中的感觸很深,且覺得溫暖。時常喝酒的堂伯這次非常清醒,很專心跟我一起討論拼板舟的工程,大堂叔也是難得從台灣回來,趁此機會一起做最後一個流程的工作,我為父親、堂叔、二堂伯拍一張合照,保存難得聚在一起的畫面。
我們請幾位朋友一起幫忙,把修整的拼板舟從船屋搬回家,認識家的味道,幾天後,我與父親開始給拼板舟畫上要雕刻的線條,一條一條的畫上,再一敲一刻的過程,有時朋友也會來幫忙,能幫我們分擔一些工作,看到我們船的雕刻完成度愈來愈高,不上色雕刻好的拼板舟真的很漂亮。過去祖先給船的上色調料,黑色是陶鍋下燒黑的黑炭刮磨下來,白色是將貝殼燒成白色貝灰粉,紅色則是特別找的紅土,這三種顏色就是現在蘭嶼的傳統顏色黑、白、紅,而現代已經不需要這麼辛苦找這些材料,使用油漆就行,經過幾日的休息,家族一起討論出時間,最終下水典禮訂在招魚祭前一個禮拜舉行。
下水典禮前兩天,從早上開始拜訪各個部落的親朋好友,並邀請他們在前一天晚上來相聚歌唱,這幾天我跟父親都沒什麼休息,就是為了準備下水典禮的儀式,晚上我聆聽長輩的歌謠及祝福,心中的疲憊豁然消除,我詢問長輩他們吟唱什麼歌曲,他們說我們在給你們的船祝福,給你們一家人祝福,辛苦你們這一切。一整個晚上沒有休息,直到早上,太陽升起,全部落的村民都來了,感謝他們幫忙殺豬,我們將豬肉及芋頭分配給親朋好友,回饋他們的幫忙與祝福。
船身被抬起,部落及其他部落的朋友搶著幫忙抬我們的拼板舟到灘頭上,紅頭部落已許久沒有小船下水典禮了,希望我們家的船也能帶給部落好運。拼板舟落在部落灘頭,小堂叔和我開始整理船隻,我們將要試船,當海水浸拼板舟的船身,我心想,完成了!終於完成了!
結束試航,我跟父親坐在拼板舟旁邊,父親卸下了一身的重擔,阿公交給父親的使命,他完成了。父親教導我如何學習造舟,學習祭儀過程,學習整個工作內容,而這只是開始。
飛魚季開始,我將要完成我返鄉回來的夢想之一,就是划拼板舟捕撈飛魚。傍晚,我與父親整理好船隻,等待太陽落入海平線,心中有些許的緊張,回想第一次划拼板舟,好像是國中的時候,身體還有些不適應船身的平衡,划槳時手也時不時地打結,起初手上的小傷都是划槳而碰傷,父親說:「你先別著急著想划,先看我的動作,慢慢划槳,手之間的距離也要注意,槳挖水不要太深,你的力量會不好控制。」
我坐在後方,聽著父親的教導,我們把網放下海中,漁網順著流水拉動,我們逆著水流拉著魚網,我們在海上等待十分鐘,我聽著海上的聲音,船與海水的互動,風聲也起,這個風是東風,流水很穩,船不會偏移太多,與機動船不同的是,機動船的油煙味令人不適,引擎聲有點鬧耳,而拼板舟的寂靜,令人享受。時間差不多,我與父親拉起網,我打開燈,探照著遠方,遠遠看到白色反光,有點分不清是漁網上的浮標還是飛魚,一個海浪躍起,飛魚的翅膀突然振翅,網到飛魚了!我跟父親都很開心,首次出航有漁獲了!是一個好現象,我跟父親沒有太多的話語,我們把喜悅放在心中,今晚的漁獲量有七條,我不奢求太多,只求夜航捕魚順利有漁獲就好,回航時,給母親報佳音,今晚的順利。隔天早上,我將飛魚從拼板舟取出,在灘頭上刮去飛魚的魚鱗,帶回家,感謝飛魚給我們的飲食,接下來幾天晚上,我跟父親都一直出海捕撈飛魚,漁獲量也跟著愈來愈多。
每一年,讓我們家的拼板舟在灘頭舉行招魚祭儀,讓我心中非常舒服,像是有個位置是屬於我們家族的,家族男性親戚集合在一起,再次凝聚我們的向心力,認識自己的家族,而這種歸屬感,希望能讓家族的親人感受到。
*作者夏曼.藍波安,蘭嶼達悟族人,文學作家,人類學者,本文選自作者新著《黑潮親子舟》(印刻文學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