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成了自願進籠子的鳥兒:《基因》選摘(1)

「精神科醫師勸大家不要用『精神病收容所』(mental asylum)這個古老的名稱形容精神病院,但對莫尼來說,這個名稱無比正確:這裡為他準備了此生一直得不到的庇護和安全,他成了自願進籠子的鳥兒。」(示意圖,美聯社)

二〇一二年冬,我由父親作陪,由德里赴加爾各答探望我的堂哥莫尼,父親兼任嚮導和同伴,只是他一路上悶悶不樂,若有所思,獨自沉浸在我只能約略感受到的苦悶裡。我父親兄弟五人,他是老么,莫尼是最年長的姪兒,也是他大哥的兒子。自二〇〇四年,四十歲的莫尼關進了精神病院(父親稱之為「瘋人院」),診斷結果是「思覺失調症」(即精神分裂症)。他得服下形形色色的抗精神病藥物和鎮靜劑,整天都有看護照顧,為他洗浴餵食。

我父親從不相信莫尼有病。這些年來他冥頑不靈,獨力對抗照顧他姪兒的精神病醫師,希望能說服他們:他們的診斷是天大的錯誤,說不定哪一天,莫尼破碎的靈魂會神奇地自行痊癒。我父親曾兩度造訪這家位於加爾各答的機構──其中一次並未預先通知,他希望能看到莫尼改頭換面,在鐵柵欄門後悄悄過著正常的生活。

一九七五年,當時我五歲,父親的四哥賈古搬來德里與我們同住。他也有精神崩潰的現象。賈古生得又高又瘦,帶著略顯凶悍的眼神和一頭糾結的亂髮,長得就像孟加拉版的美國歌手吉姆.莫理森(Jim Morrison)。和二十歲才發病的拉結什不同的是,他自幼就有精神問題。賈古生性內向畏縮,除了祖母之外,他對任何人都退避三舍,無法工作,生活也不能自理。到了一九七五年,他出現更嚴重的認知問題:幻象、幻覺,聽到腦裡有人指揮他要怎麼做。他捏造了數十個陰謀:我家門外賣香蕉的小販偷偷記錄了賈古的言行舉止,說他自言自語,特別迷戀自訂的火車行程(「由西姆拉搭卡爾卡特郵車到豪拉,然後在豪拉轉札格納斯快車到浦里」)。他依舊會有溫情流露的時刻──有一次我不小心打破了家裡珍藏的威尼斯花瓶,他把我藏在他的被子裡,還告訴我媽他有「成堆的現金」可以買「上千個」花瓶賠償。不過,這件事其實也說明了連他對我的愛都含有思覺失調和虛談症(confabulation)。

拉結什從未經過正式診斷,賈古卻有。一九七〇年代後期,一位德里的醫師在看診之後,說他精神分裂,但並未開藥。賈古繼續住在家裡,半躲藏地待在我祖母的房裡(就像許多印度家庭,我祖母也和我們同住)。祖母再度遭到圍攻,而這回她以加倍的凶猛,擔起捍衛賈古的角色。往後約有十年,她和我父親處於一種微妙的休兵狀態,賈古由她照顧,在她房間吃飯,穿著她為他縫製的衣服。當賈古在夜裡因恐懼和幻想而特別躁動不安時,也是由她像哄孩子一樣,用手摸著他的額頭,哄他上床。一九八五年,她去世,他離開我們家,怎麼勸也不肯回來。後來他到德里加入宗教團體,直到一九九八年去世。 (相關報導: 世界愛滋病日:如果「基因編輯嬰兒」不可行,我們還可以如何有效防治愛滋病? 更多文章

為了幫助自閉症患者適應社會,英國最近提倡了降低環境噪音的運動。(示意圖/Pixabay) 
「一九七〇年代後期,一位德里的醫師在看診之後,說他精神分裂,但並未開藥。賈古繼續住在家裡,半躲藏地待在我祖母的房裡。」(示意圖,取自Pixabay) 

我父親和祖母都認為賈古和拉結什的精神疾病,皆源自印巴分治的劫難,甚至根本全是因為這個事件造成的,它造成的政治創傷最後昇華為他們的精神創傷。他們知道分治不僅分裂了國家,也分裂了心靈。印巴作家沙達特.哈桑.曼托(Saadat Hasan Manto)寫過一篇關於分治的短篇故事〈托巴克科辛〉(Toba Tek Singh),可說是關於這個主題最知名的故事,主角是一個瘋子,他徘徊在印巴邊界之間,也在理智與瘋狂之間擺盪。我祖母認為,局勢動亂不安和我們家族由東孟加拉遷到加爾各答,讓賈古和拉結什的心靈漂泊不定,只是他們倆表現出來的方式正好相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