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週某個黃昏,剛下課,一位老先生抱著影印資料來學校找我。他說:「我是鍾憲民的兒子。」
我們尋找鍾憲民的下落已經兩三年了。鍾憲民,1910年生(也有說1908年生),浙江崇德石門灣人。南洋中學畢業,活躍於1930、1940年代的著名譯者,翻譯的文學作品超過二十種,包括三部美國作家德萊塞的長篇小說,也曾把魯迅的《阿Q正傳》翻譯成世界語。1949年來台,來台後除了重印幾本德萊塞的小說之外,也在文藝雜誌上繼續發表文章:1950年有一本譯作《英遜皇愛德華自傳》在台灣出版(A King’s Story英文版在1951年才出版,可見鍾憲民是根據1950年Life雜誌上的連載趕譯出版),這部新作足證1950年他已不在大陸。1950年代的《中國文藝》和夏濟安主編的《文學雜誌》都有他署名的翻譯作品,如1956年《文學雜誌》就有他翻譯的〈騎士〉(Thomas Mann著)。最晚見到他署名的文章出現在1957年三卷二期《文學雜誌》附冊《匈牙利作家看匈牙利革命》,是針對1956年匈牙利革命出版的專刊。
到這個時間點為止,看起來鍾憲民跟夏濟安、黎烈文、沈櫻、錢歌川、何容等人很像,就是典型的流亡文人,《中國文藝》和《文學雜誌》這兩份雜誌集結的也都是有名的文人。國立台灣文學館的「台灣文學期刊提要」在介紹《中國文藝》這本雜誌時,還說「我們注意一下《中國文藝》翻譯歐美名著的作家,如:錢歌川、蘇雪林、黎烈文、沉櫻、鍾憲民等,確實也是一時之選」。鍾憲民在1949年前的資料並不難找,他跟魯迅有私交,魯迅日記中有好幾則都有提到他。他會世界語,出過教材,蕭紅也曾提及跟他學世界語的事情。但大陸方面的資料都到1949年為止,因為後來他就「隨國民黨撤退到台灣」。這也很合理。奇怪的是,1957年以後,他音訊全無,宛如人間蒸發。會不會是病逝?找不到發喪紀錄。以他的文壇人脈來看,不可能一篇紀念文章都沒有。會不會被政治迫害?我們查過白色恐怖叛亂名冊、被槍斃的名冊等等,也沒有他的名字。當然,譯者常用筆名,也有些譯者並不出名,找不到下落也不稀奇;但鍾憲民並不是名不見經傳的小譯者,他從1930年代就有文名,到台灣又繼續在文壇活動。為什麼查遍各種文壇回憶錄,竟然都沒有人提過鍾憲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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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譯筆流暢動人,有點傅東華的味道,很多作品都一再重印。明華書局重出的版本都有署名,也有序,他甚至在《一個亞美利加的悲劇》中提及1952年改編電影《郎心如鐵》在台北放映之事,並稱台北為「本市」,看來應該住在台北。 但後來多本作品被改名盜印,包括署名「黃蓉」,收在遠景世界文學全集中的《嘉麗妹妹》,包括後來系出同門的書華版和桂冠版;還有至少被盜印八次的《人間悲劇》,大概是電影的關係,書名被改為《郎心如鐵》、《郎心如狼》、《郎心狼心》等都有。這本德萊塞的作品An American Tragedy在台灣幾乎是獨家翻譯,不管署名的是誰,都是鍾憲民的作品。另一本獨家是波蘭小說《孤雁淚》(Marta),1930年鍾憲民初版譯為《瑪爾達》。台灣翻印多次,作家瓊瑤書架上必有一本,因為她在小說《一簾幽夢》中,女主角汪紫菱不考大學以後,男主角楚濂送她的禮物就是「一本《紅與黑》,一部《凱旋門》,一本《湖濱散記》,一本《孤雁淚》,一本《小東西》」。
1948年國際文化服務社版,有譯序(左);1952年台北新興書局版,署名「顧隱」譯(中),以及1969年北一出版社版,署名「劉明遠」譯(右),都鍾憲民譯的「人間悲劇」。而鍾憲民的「人間悲劇」至少被盜版八次。(作者提供)
一個翻譯名家,來台後數年間還有文壇活動,忽然消失的無影無蹤,這是我們研究譯者歷史時沒有遇過的事情。夏濟安去美國、錢歌川去新加坡、英千里過世,總會有跡可循。我在部落格陸續寫過幾篇有關鍾憲民的文章,希望會有知情人士告訴我們一些蛛絲馬跡。終於等到了鍾憲民的兒子,我們起初大喜,但卻疑惑益增。
首先,年籍不符。鍾老先生說,他們是湖南醴陵人,不是浙江崇德人。再者,他父親生於1876年,讀明德學堂,留學日本法政大學,追隨黃興,從同盟會時代就在反清搞革命。鍾老先生自己生於1926年,上面還有長姊,父親無論如何不會生於1910年。既然年籍差這麼多,為什麼鍾老先生要來找我們呢?因為我們從大陸出版的民國名人百科中查到一條資料,說鍾憲民1926年任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檢查員。鍾老先生翻出這張鍾憲民的檢查員任命狀給我們看,上面還有蔣中正的大印。他指出我們的資料有問題,如果鍾憲民真是1910年生,1926年不過是16歲的少年,大概中學都還沒畢業呢,要怎麼當國民黨的軍事檢查員?
我們十分惶惑,忙追問這位湖南鍾憲民先生的生平經歷。據說他跟隨黃興革命多年,後來在國民黨內部擔任不少職位,鍾老先生還出示好了幾張程潛簽署的證明書,證明鍾憲民的確是忠黨愛國的革命同志。但他到底有沒有來台灣呢?鍾老先生說並沒有。他本人是1949年來台的,他說臨別前父親幫他準備了入台證、船票、錢和姊姊的地址(他姐夫是埔里人,隨日本海軍去大陸作戰,戰後認識他姊姊,姊姊1947隨丈夫來台),說自己還有公務在身,叫他先來。但從此父子永別。他在解嚴後曾返鄉詢問父親下落,親戚說早在1951年就以反革命罪名槍決了。但他不平的是,父親一生忠黨愛國,也擔任過不少黨內職務,國民黨黨史館裡卻沒有任何鍾憲民的資料。我拿出幾本鍾憲民的譯作給鍾老先生看,他說毫無印象,也從不知道父親做過翻譯。只是因為看到我們部落格文章有提及「當過國民黨檢查員的鍾憲民」一事,想知道是否還有線索可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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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8年上海教育書店版及1964年明華書局版、大中國圖書公司發行的《天才夢》。(作者提供)
我們檢視各種資料來源線索,不得不承認這大概是可怕的巧合。另有一條資訊是1929年,鍾憲民曾任職於國民黨中央黨部宣傳部國際宣傳科。也就是說,其實有兩個鍾憲民,在差不多的時間分別任職於國民黨,而且都資料奇少。湖南的鍾憲民比較年長,擔任的黨職大多是財務方面;浙江的鍾憲民比較年輕,跟左派文藝人士走得很近,他之所以這麼年輕就被找進國民黨宣傳部,其實是因為他會世界語,他1930年就把魯迅作品譯為世界語,1929去幫國民黨宣傳也不會太離譜。《嘉麗妹妹》這些譯作的白話已經很接近現在的用語,大概也不會是同盟會那個世代的文字。可能是大陸方面在編輯民國時期人物百科時,誤認為這兩個鍾憲民是同一個人了。湖南的鍾憲民是老國民黨員,並沒有來台灣;而他的同鄉程潛背叛國民黨投靠共產黨,台灣1950年代的刊物上提到他還要說「程逆潛」,我猜黨史不提他可能是受到程潛的連累。浙江的鍾憲民應該是來台灣了,而且住過台北,但後來不知為何失蹤了,再也沒聽過這個人。
1964年明華書局版,大中國圖書公司發行的《嘉麗妹妹》譯者署名鍾憲名(左);1975年台南新世紀版之《孤雁淚》譯者何建中(右),也是鍾憲民。(作者提供)
鍾老先生與我們談了一個小時左右,後來他也逐漸意識到我們在找的鍾憲民大概不會是他的父親,還跟我們致歉,說耽誤了我們的時間。我們起立向他道謝,看著九十歲的鍾老先生,抱著父親的證書影本風塵僕僕而來,落寞而去,愣愣地不知是什麼滋味。
1928 《祇是一個人》。匈牙利尤利巴基著。光華書局
1928 《靈魂的一隅》。保加利亞斯泰馬托夫著。光華書局
1934 《死去的火星》。俄國托爾斯泰著。文藝月刊
1945 《若望・葛利斯朵夫》。法國羅曼羅蘭著。世界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