慚愧,中文系出身,我卻對書畫一竅不通,「張大千」三字如雷貫耳卻遠在天邊,甚麼時候才開始對他「有感覺」呢? 竟是因京劇,竟是因郭小莊。
從小迷戲的我,看遍軍中劇團與復興劇校,卻仍覺飢渴,因為我想看新戲,迫切期待此時此地的創作。
但那時京劇界並不鼓勵創作,偶有新戲,也不太能打動到心底。直到民國五十八、九年,俞大綱先生新編《新繡襦記》與《王魁負桂英》,讀初中的我,下課揹著書包瘋狂追劇,戲院、堂會,連勞軍場合都闖了進去,一個月連看九場,硬是把每一句唱詞背下來,默寫成手抄本,反覆翻看哼唱。我迷的不僅是文辭,不僅是唱腔,而是京劇難得一見的神韻性靈。主演 《王魁負桂英》的郭小莊最吸引我的未必是唱念,而她一轉身一回眸,凝塑出有情之身面對無情天地的決絕與莊嚴,每令我心為之一凜。被拋棄的煙花女子,猶自簪花,和淚試嚴妝,在眾人面前強撐住一己之尊嚴,以絕美之姿走向死亡。生命的悲歡交織於一台,是美麗也是哀愁,這劇本、這表演,惹得我心蕩神搖,更開啟我對性靈的認識與探索,因此當我看到「幽抑宛轉,不去于心」八字觀劇心得,完全能體會。
「幽抑宛轉,不去于心」是張大千畫上的題字。民國62年大千先生由美國環篳庵短暫返台,素喜京劇的畫家,離台前夕看了《王魁負桂英》,悒怏在懷,揮之不去,返回美國,猶念著桂英〈冥路〉,旋風步高矮步蹉步雲步,飄飄蕩蕩,冷冷清清尋尋覓覓,一縷幽魂,猶自探問人間可有真情。大千先生對此「幽抑宛轉,不去于心」,身在異國追想風神,畫下長髮白衫哀戚神色,並摘出《九歌》湘夫人句子重組為「靈之來兮如雲,目眇眇兮愁予」,隔幾年返台時當面贈送給郭小莊。
約在此同時,大千先生送郭小莊潑墨荷花,後小莊製為旗袍,衣料還是大千夫人帶著小莊親自挑選的。
這幅畫和旗袍是我們熟知的,在郭小莊的專訪或傳記中經常出現。另一幅畫卻較少曝光。原來大千先生同時還畫了一幅贈予編劇俞大綱,贈予寫出「一抹春風百劫身,菱花空對海揚塵。縱然埋骨成灰燼,難遣人間未了情」絕美文詞的大綱先生。但病中手不聽使喚,畫圖中人竟不似台上角色。正在除夕圍爐的家人湊過來取笑說,不像王魁像鍾馗,大千先生掀鬚一笑,乾脆大筆一揮,《焚香記戲稿》改成了《鍾馗歸妹圖》 (王魁故事源自南戲佚文與明代崑劇傳奇《焚香記》) 。
新聲別纂焚香記,誤筆翻成歸妹圖。
敢允歲朝藍尾酒,待充午日赤靈符。
唐宋以前都在歲朝元旦畫鍾馗祓除不祥,晚明以來,改為端午懸掛,驅除溽暑百毒。作此畫時正當除夕,權把五月驅邪的「赤靈符」,改為除夕元旦闔家同飲的「藍尾酒」,誤筆,卻正合古風。
左起: 張大千畫郭小莊演桂英鬼魂「靈之來兮如雲,目眇眇兮愁予」;張大千贈郭小莊潑墨荷花旗袍;張大千畫作鍾馗歸妹圖。(作者提供)
以送嫁為劇情,但並非一味喜氣洋洋,繽紛繁華裡的孤寂,同樣是美麗也是哀愁。鍾馗造型醜怪,疾言厲色痛斥不公,擁抱小妹溫暖深情,而在傾聽枝頭鳥鳴、目送桃花流水時,更露出嫵媚幽默。滿台鬼火光螢、冥界陰森,蘊含的卻是平安吉慶、溫馨人情。全劇美醜交織,悲喜融合,紅塵、黃泉錯落呈現,不僅是激憤書生追求正義抗爭身亡的故事,更是靈魂對紅塵最後一瞥的百轉千迴流連難捨。這不正是俞大綱先生寫桂英的「縱然埋骨成灰燼,難遣人間未了情」嗎? 同為穿越陰陽探問人間真情的戲,美麗的錯誤,也是巧合,再看大千先生畫上的題字: 「仿佛若有所遇」,所遇者為何?或許就是這相互映照的深情吧。
張大千畫過許多鍾馗,小妹都是秀麗女子,這幅畫鍾小妹背身斜立,看不清容顏神色,而及腰長髮散亂,竟透出一股愁緒,或許一開始是要畫「目眇眇兮愁予」的桂英。
而鍾馗呢?據書畫專家馮幼衡教授研究,這幅畫的鍾馗「長了一張張大千的臉」,可視為「大千自畫像」,卻又並非七十七歲的傳神寫照,或是人間不許鍾馗見白頭吧。馮教授指出大千先生一貫嘻笑人間,多次將鍾馗圖作自畫像,此刻再度將自己和古人複合,卻又掙脫鍾馗傳統類型,既非吳道子「以手擊鬼」,也不是文徵明「書生無用」,重點似在展現自己「狂怪」藝壇教主的人格風采與明星氣質。此番誤筆兼自畫,倒為「苦主」桂英,增添更多想像。
此畫在民國六十五年帶回台灣,在元旦郭小莊向俞大綱先生拜年時送達,大綱先生當下回贈七律:
四海羣推髯絕倫,自營邱壑自藏身。
胸蟠雲氣招猿鶴,臂振霞光動鬼神。
道子聲華滋佗蕊,憶翁孤憤託蘭齗。
慚余結想臨川夢,敢為宜伶乞寫真。
詩從美髯公說起,無論是巴西八德園,或是北加州的環篳庵,大千先生自營「邱壑」與大自然為伍,「藏身」應不是避世,而是強調自身與草木鳥獸天人合一。頸聯有幾個字較費解,我以為「佗蕊」或應是「侘蕊」,即使花圃冷寂,但和吳道子一樣具有筆底神功的張大千,自能造就滿園生機,同樣的,即使「蘭齗」芽嫩苗淺,寄情山川草木的張大千亦可託孤憤於其間。這兩句一方面說大千營邱壑之篳路襤褸,同步轉回大綱劇作自身,謙虛的說自己的戲未必成熟,竟蒙大千贈畫青睞,最後用湯顯祖「自掐檀痕教小伶」典故,我讀出的潛台詞是,編劇必須仔細解說,伶人才能唱出深情。常聽郭小莊說,俞老師帶她看柳色、看海,教她如何用眼神引領觀眾一同看「青青誤歸期」,一同傾聽濤聲,想像「海茫茫慘離群愁雲無際」。大綱先生應無自比湯顯祖之意,但我覺得,就京劇創作而言,有何不可?此詩最後更藉湯顯祖《牡丹亭》之〈寫真〉,點出此鍾馗實為大千自畫像。
民國六十六年五月二日,大綱先生早上上班時心臟病突發驟逝於計程車上。先生無官無職,對文化卻有真知灼見,當時台北文化界多位有心的年輕人,經常聚在大綱先生身邊談文化、談藝術、談學術、談理想、談台灣、談傳統與創新,包括林懷民、王秋桂、邱坤良、黃永松、奚淞、蔣勳、樊曼儂…等位。那時我讀中學,未及趕上,只能在劇院遠遠看著第一排的大綱先生緊盯著台上的郭小莊演自己的戲。未及親炙是我的終生遺憾,但我也幸運,能維持一段距離觀看這一切,能更客觀理性的在學術上尊俞先生為「1970年代台灣文化精神導師」。精神導師離世,雲門舞集鄭重主辦紀念演出,邀郭小莊主演《王魁負桂英》,京劇界曹復永、哈元章、吳劍虹精銳盡出,林懷民自願擔任〈冥路〉小鬼,雲門八位著名舞者吳素君、鄭淑姬、杜碧桃、王雲幼、林秀偉、郭美香、王連枝、陳乃霓,擔任焦家院眾妓女。才二十六歲的郭小莊說: 「我還沒從俞老師去世的震撼中醒過來,怎麼也不相信前一天才教我讀唐詩的長者就這麼走了。而我必須慎重面對這場演出,不能因悲傷而恍惚,但,舞台怎麼這麼大,一直走不到台口,我才驚覺:這不是國軍文藝中心,是國父紀念館!」
俞先生驟逝,竟使京劇搬上國父紀念館,當時唯一的現代劇場。
謝幕,郭小莊抬頭一看,觀眾竟然盡是黑髮 ! 「我心中一動,我不能讓他們離去。我要把俞老師鍾愛的藝術留下來,我還要主動迎向現代社會。」
「雅音小集」的成立在那一刻,雖然那時還沒有名字,理想已然成形。
民國六十八年以創新為宗旨的「雅音小集」成立,名字是張大千取的,這四個字也是他親筆。因為是小莊召集,故以「小集」為名,更深層的意義是,這一切出自郭小莊一個人的理想。京劇傳統悠久深厚,標舉創新等同叛逆,孤軍奮戰是必然的,小集二字點出了披荊斬棘的悲壯,郭小莊說:「感謝張伯伯對我的理解,雖千萬人吾往矣!」
傳統詩文曲畫的贈答往來,在這一刻翻轉出了堅忍意志甚至悲壯精神,我在《光照雅音》這本郭小莊傳記書裡,以「開創台灣京劇新紀元」為標題,台大林鶴宜教授《台灣戲劇史》更以「戲曲現代化的領航者」為郭小莊定位,鶴宜教授的關照面不限於京劇,她注意到歌仔戲轉進現代劇場的第一部戲(楊麗花、許秀年主演《漁娘》)就是民國六十九年緊接在雅音創團之後。我另在書裡詳細析論1970年代台灣經濟起飛卻外交大挫敗的時刻,國人對台灣處境的集體關注與具體舉措如何凝聚成「1970年代:台灣的文藝復興」,如此大命題,我拈出雲門舞集、雅音小集、蘭陵劇坊三方舉證,俞大綱先生的導師地位更加清晰明確,而大千先生在畫界藝壇的開創性精神,自是核心。雅音小集成立後大千先生全力支持,以敦煌飛天大幕相贈,親自設計繪製《梁祝》的扇面戲服,原本還畫了多幅山水當作〈十八相送〉的背景,可惜演出時無法與燈光投影配合,無需諱言,這是一次「失誤」,但沒有嘗試何來成功? 何來今日台灣劇場界的千姿百態?
詩文曲畫贈答的誤筆巧合,不再只是一則「佳話」,竟是新時代開創的底蘊。深厚的傳統基礎,細膩的情感體驗,應變轉折甚至失誤時的縱橫往返、自在悠然與坦然大氣,盡在《鍾馗歸妹圖》。
此圖今年由大綱先生之女俞啟木自美帶回台灣,和王秋桂、郭小莊和「俞大維先生紀念學會」等位一同展開觀賞緬懷先人。俞大維先生是大綱兄長,「俞大維先生紀念學會」今年主辦多場緬懷八二三砲戰65週年及俞大維先生逝世30週年的論壇,並在台大圖書館辦展覽(部分轉移展示於中國文化大學「俞大綱先生戲劇學術研討會」和「俞大維與俞大綱聯合展覽」),這是俞啟木女士返台的關鍵原因。而我注意到,她六月19抵台,竟是端午前夕!繪於除夕的此圖,竟於端午前夕歸來,鍾馗原為歲朝圖,晚明後改為端午,「古風、新創」交會於一身,又是一次美麗的巧合。《鍾馗歸妹圖》將於12月2日「羅芙奧秋季拍賣會」上拍賣,11月30起先在內湖萬豪酒店預展,相信俞啟木、郭小莊都將在那裏緬懷前輩先師,那是一個時代的顯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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