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為精神科指導者，他熟知被害人被性騷擾時的惶恐與不安，所以當我要求他停止摸手的動作時，他竟反咬說：妳在對我幻想什麼？我知道妳從小沒有爸爸，所以妳有戀父情結。」這是精神科醫師鄧惠文日前在電台公開分享20多年前被大前輩性騷擾的過程。雖然鄧惠文不願證實當年性騷擾她的是誰，但她的揭露卻突顯醫界#MeToo比其他職場性騷擾更駭人的特性，即當行為人是比任何都瞭解人性弱點的專家時，他的魔爪只會伸得更長，也更加肆無忌憚。
從民進黨婦女部爆出女黨工遭性騷擾被吃案的爭議，近月台灣#MeToo聲不絕於耳，發生場域除了橫跨政治、學術、藝文、演藝圈，甚至還包括醫界。
國內女醫師自陳曾遭到性騷擾比率高達8成
根據遠見研究調查公布的「2019社會信任調查」，在各行各業中，醫師是最受國人信任的對象，其信任度91.6％，僅次於民眾對家人的信任95.8％（但家人顯然不是行業對象），更把老師、律師、總統、法官、政府官員、民代、新聞記者……狠狠甩在後面。但也或因如此，當國內這波#MeToo風潮中，醫界相繼爆出性騷甚至是性侵疑雲，且幾位被指涉的行為人都是學術與專業能力傲人的知名醫師時，也更加令人悵然。
或許有人會問，醫師也是有著七情六慾的俗世凡人，當然也就可能會成為性騷擾的行為人，同時也有可能成為被害人，這不是再正常不過的事嗎？
根據遠見「2019社會信任調查」，在各行各業中，醫師是最受國人信任的對象，其信任度91.6％，僅次於民眾對家人的信任。（取自遠見研究調查）
然根據醫師勞動條件改革小組的統計，國內女醫師自陳曾遭到性騷擾的比率竟高達8成，男醫師曾被性騷擾的比率也有6成。不僅如此，調查顯示，在如此高比例的性騷擾發生率之下，醫界性騷事件被害人願意循體制內管道尋求協助的人，卻是微乎其微。
為什麼很多醫界#MeToo的被害人都不願提出控訴呢？難道是畏於行為人的德高望重、學術與專業形象？抑或看到前人的前車之鑑，想說就算說了也沒人信，甚至有可能遭到行為人仗著權勢反咬、打壓、霸凌…，所以只能選擇隱忍不說？
醫藥組織中充滿著息事寧人的姑息主義
身為性騷擾的被害人，台大醫學院醫學系專任教授黃韻如說了，且早在18年前就說了。但直到當年對她言語騷擾的行為人、日前再爆疑似相繼迷姦多位藥廠女業務，才有比較多人重視那一年，黃韻如因為性騷事件身心所受的傷。
「聽說我的案子是台大醫院性騷擾申訴案的首例，或者至少也是前幾例。」黃韻如表示，2005年， 那時她是研修醫師，在一次開刀房工作中，她站在某位學長醫師身後觀摩手術進行的實況，卻遭對方說出「今天怎麼這麼小」（意指他無法從背後感知被害人胸部大小）的言語性騷擾，讓她感受到極大的冒犯，以及人格尊嚴受辱。事後她向台灣大學（台大醫院全稱為台灣大學醫學院附設醫院）性平教育委員會提出申訴，最後卻以查無實證結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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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無實證結案就算了嗎？黃韻如說，當年台灣社會性平意識的進步不比今日，組織中也充滿著息事寧人的姑息主義。影響所及，她的案子尚未結案，她與行為人的共同指導教授就來找她說項，理由是「就算行為人言語不遜，也沒有必要經由性騷擾申訴留下紀錄，來影響對方的前途。」但黃韻如不願撤告，此一堅持也令她成為組織內不受歡迎的人物，並間接導致她訓練結束後，作出離開台灣負笈他鄉深造與工作的決定。
旅外多年，黃韻如成為卵巢癌領域知名的學者，2018年應玉山計畫（政府號召旅外學者返台貢獻所學的方案），她打算返回台大任教，不料過程卻是一波三折。據悉就是因為經過10多年，性騷擾她的加害者已成為台大婦產部的教授級醫師，為報當年一箭之仇，所以千方百計阻擋黃韻如回母校任教。
人脈橫跨醫界政界的精神醫學界大老遭指控性騷擾
這個案例是「醫師對醫師」，尚且礙於體制內缺乏有效的申訴機制，導致被害人不但申訴不成，事隔多年，還差點落得有家歸不得的下場，這情況看在後來也遭到性騷擾的被害人眼裡，能不噤若寒蟬嗎？難怪某位台大教授感嘆，倘若當年黃韻如案的正義得以彰顯，或許今天就不會爆發多位女業務疑遭同位行為人性騷甚至迷姦的醜聞了。
相較此案，前衛福部自殺防治中心計畫主持人李明濱的性騷疑雲更是憾動醫界，因為李明濱在醫界尤其是精神科領域的地位與份量，國內幾乎沒有幾個人能與之匹敵。而他不但直到性騷案爆發前，仍深受衛福部倚重；2016年自台大醫院退休後，亦持續獲聘擔任該院精神醫學部兼任主治醫師。此外，他還曾於2007到2013年間連任兩屆、長達6年的中華民國醫師公會全聯會理事長。
前衛福部自殺防治中心計畫主持人李明濱被至少3名自殺防治中心前員工指控性騷，還有一位女醫師不具名指稱「李的性騷行為是一件只要在台大精神醫學部受訓過的女性，都必須瞭解、被口耳相傳、被交班的事情」，全案憾動醫界。（取自自殺防治學會網站）
但這樣一位關係與人脈橫跨醫界甚至政界的精神醫學界大老，近日卻被至少3名自殺防治中心前員工指控性騷擾，發生時間橫跨10餘年，情節從摸手、訊息傳送私密照到摸大腿都有。後續還有一名曾在台大精神醫學部受訓的女性精神科醫師向媒體爆料，指「李的性騷行為是一件只要在台大精神醫學部受訓過的女性，都必須瞭解、被口耳相傳、被交班的事情」「對於初入精神科的住院醫師來說，這幾乎是毀滅性的傷害。」
這位不具名受訪的女醫師指出，李明濱在面對拒絕其騷擾，例如在被摸手、摸大腿時，本能做出閃躲或抗拒動作的被害者，不但不會道歉，還會拿出老師對學生的語氣反問「你怎麼了嗎？這沒有什麼啊，只是我對你的關心。」「你是不是有什麼狀況，才會對這麼尋常的事情，顯得異常敏感？」
知名精神科醫師鄧惠文自述被性騷經驗
無獨有偶，就在李明濱性騷事件被爆出的前一周，知名精神科醫師鄧惠文也在她主持的電台節目《心事有人知》中，在「解碼性騷擾：瞭解、預防、並且辨識界線！」的單元主題中，邀請華得聯合法律事務所主持律師吳孟玲進行線上訪談。當時來賓吳孟玲先分享了她在職場上曾遭學長律師性騷擾的過往，接著鄧惠文也娓娓道出自己的經驗。
鄧惠文說，20多年前當她還是住院醫師時，每周都要去向一位指導者報告病人的狀況。接受指導時，都是在對方辦公室一對一進行；但這位當時在醫界已經「很大」的精神科前輩，每次都會有意無意地不斷摸她的手，讓她很不舒服。
精神科醫師鄧惠文日前在她主持的電台節目《心事有人知》中公開分享20多年前被大前輩性騷擾的過程。（取自網路）
得到同儕的傳授，鄧惠文再接受這位前輩一對一指導時，就想如法炮製。沒想到正當對方手伸過來，鄧惠文舉起原子筆時，前輩卻迅速縮回手，並瞪大眼睛大聲問她「妳幹麻？」當時年紀很輕的鄧惠文被對方的見笑轉生氣嚇到，只敢囁囁嚅嚅的回道：「你可不可以不要碰到我的手。」
「很難用個人以及缺乏證據的方式來進行」鄧惠文婉拒點名
沒想到鄧惠文的委婉與膽怯，反倒給了對方軟土深掘的膽量。因為身為精神科領域的專家，此人深諳被害人遭遇性騷擾當下的驚恐不安、不知所措，甚至是自我懷疑，所以他竟反過來質問鄧惠文說：「妳現在小腦袋瓜是在幻想什麼？」「我知道啦，妳從小沒有爸爸，所以妳有戀父情結。」
事過多年，鄧惠文回憶與講述這段過往時，還是泫然欲泣，「因為我想起當年那個無助的我，那個被性騷擾，雖然鼓起勇氣反抗，但對方非但不收斂、不道歉，反而利用我內心的創痛來欺壓我、反咬我、威脅我…」
雖然鄧惠文始終未點名性騷擾她的精神科大前輩是誰，但不知是否因為背景都是精神科專家，鄧惠文描述性騷擾她的人事後反咬她的言行，跟日前匿名接受媒體訪問點名李明濱的女醫師描述的情節，幾乎如出一轍，所以醫界很多人都在猜，當年性騷鄧惠文的人跟性騷女醫師的人，會不會根本就是同一人？
《新新聞》記者事後透過管道問到鄧惠文本人，但她以「如果要做更多的揭露，將牽涉到更多人事」為由，婉拒講出行為人的姓名，或透露更多的細節。但她也強調，「如果有歷年同事想要連結，我不排斥跟大家一起討論。」「但這件事真的很難用個人以及缺乏證據的方式來進行，因為這位抵賴的厚顏真的是世間少有。」
不再續聘李明濱，台大精神醫學部總算踏出第一步
鄧惠文對當年傷害她的人仍保有餘地。但台大精神醫學部在各方壓力之下，日前終於發表聲明指出：「本部深刻體認，學術的專業未必代表人品的高潔，揭開瘡疤固然痛苦，然而也是療傷復原的開始。如果本部過去曾經對女受訓醫師造成痛苦，我們衷心致上歉意，深刻反省。」隨即也宣布不再續聘李明濱為該部的兼任主治醫師。
代表台灣女醫師協會起草「對台灣性平事件聲明」的心臟血管外科醫師、也是台灣基進黨性別發展部主任吳欣岱在個人臉書中也直接點名李明濱，並強調因為醫界遲遲未對相關事件公開調查結果及正面處理，以致於現在「許多醫師連討論都心生畏懼」。
在各界壓力之下，台大精神醫學部日前發表公開聲明，針對該部李姓退休醫師涉及多起性騷案表示遺憾，並強調已體認「學術的專業未必代表人品的高潔」。（台大精神醫學部提供）
在台大精神醫學部發表聲明後，曾公開呼籲：「仁愛路一段一號（台大醫學院）、中山南路七號（台大醫院），我們不要就這樣算了好不好？」的黃韻如也說，雖然這份公開聲明是從精神部而不是從更高的院層級發出的，但她深知這不容易，所以很感謝台大精神醫學部的努力。但她不禁也要向另一個科部喊話：「台大婦產部，你們的態度在哪裡？」
黃韻如強調，她希望接下來國內#MeToo的公共討論能回到制度面，看看我們到底在系統上出了什麼問題，「台灣不是沒有性平教育，尤其我們還有女性國家領導人，有同婚合法……」但從一連串性平相關事件的發生就可以知道，我們一定還有哪裡沒有做對。
在上位者的性別意識必須與時俱進
一路陪伴多位女性被害人控訴某台大婦產部教授級醫師涉嫌性騷、性侵的民進黨籍立委范雲也說，其實台灣制定性騷擾及性侵害法律的時間都早於美國的#MeToo運動。但目前看來，習慣於責怪被害人、為加害人護航的文化，仍深根在台灣社會，以致於即使有法，也難落實。
范雲強調，《性別平等教育法》2004年正式實施，代表國內18歲以下的兒童青少年從小可能就有一定程度的性平知識與觀念。但這些年輕人進入職場後，還是會被上一個世代的中高齡者領導；所以，在上位者的性別意識也必須與時俱進，否則就會產生巨大的世代落差。
民進黨立委范雲日前陪同多位女性被害人，公開控訴台大婦產部某教授級醫師涉嫌性騷與性侵。（取自范雲臉書）
那麼究竟該怎麼做呢？台灣女醫師協會日前在聲明中作出3點建議，包括：延長《性騷擾防治法》規定被害人須於事件發生後1年內提出申訴的規定；整合《性別工作平等法》、《性別教育平等法》、《性騷擾防治法》等性平3法，以避免法規適用的重疊與漏洞；重視納入外部資源的申訴機制，以減少性騷擾被害人可能因為擔心體制內調查經常都是「球員兼裁判」，故不願提出申訴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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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灣女醫師協會日前發表正式聲明，針對近日醫界連續爆出的MeToo事件，提出具體改革建議。（台灣女醫師協會提供）
國內這波#MeeToo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就連社會地位崇高的醫師，也有多人捲入其中，確實不堪。但危機也是轉機，醫師本來就不是神，少數醫師會犯錯，也無須特別放大解讀。但醫師全體背負社會高度的信任與倚賴，實在不應漠視體制內長期存在的不公不義，更不應繼續容忍利用醫師專業，對性騷被害人造成二度傷害的害群之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