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身體，你的商品》：靠裸露賺錢等於物化女性嗎？好萊塢性感尤物這麼說

「我所獲得的一切影響力和地位都只是因為我能夠吸引男性而獲得。」

二○二○年夏天，梅根西斯塔莉安（Megan Thee Stallion）和卡蒂B（Cardi B）發行了火熱的單曲和音樂錄影帶〈濕濕小可愛〉（WAP，濕濕小可愛〔Wet-Ass Pussy〕的縮寫），瞬間爆紅，影片在二十四小時內獲得兩千五百五十萬人次觀看，空降全美和全球排行榜冠軍，成為史上第一個達成這樣紀錄的女歌手組合。不久後，網路上充斥著對於歌詞和影片裡性慾亢進面向的辯論。許多文化評論者讚揚那首歌是具有積極正面態度的頌歌，並宣稱，卡蒂B和梅根透過饒舌唱出明顯的性交細節和她們的欲望，得以樹立她們的主體能動性，並行使早就該被實現的性別角色反轉。其他人則爭論那首歌和影片讓女性主義倒退了一百年。

上次這樣因為一部音樂錄影帶激起強烈女性賦權和性別論戰，是在二○一三年由羅賓．西克（Robin Thicke）、菲董（Pharrell）和饒舌歌手T．I．共同創作和表演的〈模糊界線〉（Blurred Lines）。音樂錄影帶特寫了三位幾近全裸的女生到處跳舞，而我就是其中一位。

〈模糊界線〉讓我在二十一歲一夕爆紅。至今部分遮掩著我們裸體的刪減版影片在YouTube上有近七億兩千一百萬人次觀看，那首歌也成為史上最暢銷的單曲之一。未刪減的版本則被YouTube以違反網站服務條款為由，在上傳不久即被撤下。它曾被重新上傳，然後又再次被撤下，這只是讓未刪剪版本的影片更增添充滿爭議的誘惑。

我，或者更精準地說，我的身體政治，曾經突然被全球的女性主義者和青少年男孩討論與剖析。評論家因為我和其他兩位模特兒在影片中被物化，進而批評那部影片是「令人瞠目結舌的厭女主義」。

當媒體詢問我對影片的立場時，我的回答卻讓全世界大感訝異：我完全不覺得那部影片是反女性主義。我告訴記者，我認為女生會覺得（或應該要覺得）我的表演給她們力量。我那番對〈模糊界線〉的言論出現在女性主義部落格時代，在《挺身而進》（Lean In）出版、主流雜誌封面會出現「為何女性仍不能擁有一切」這種標題的時代。事實上，我的那番言論早於大眾擁抱「女性主義者」一詞之前，早於碧昂絲（Beyoncé）在寫著「女性主義者」的巨大霓虹告示前方熱舞，也早於快時尚公司開始販售寫有「女性主義者」的T恤。

許多人對於性感音樂錄影帶中的那個裸女竟然膽敢稱自己為女性主義者而感到憤恨不已，但也有其他人（多數是年輕女性）認為我的觀點耳目一新。我爭論說我對我的身體和裸露感到自信，其他人誰有資格能告訴我、說我並沒有因為四處裸體跳舞而被賦權？事實上，試圖告訴我該如何對待我的身體，這樣不正是一種厭女行為嗎？我提醒了這個世界，女性主義不就是攸關選擇？所以請不要再嘗試控制我了。 （相關報導： 我們都不喜歡過度美好的性：專訪簡莉穎╳廢廢子 ｜ 更多文章 ）

在〈模糊界線〉後又過了幾年，我寫了一篇名為〈寶貝女人〉（Baby Woman）的文章，講述長大的過程以及我因自己的性別和發育中的身體所受到的恥辱。我的國中老師曾經拉彈我的肩帶，並且責罵我任由自己的肩帶從背心底下露出來，即便我現在身為一名在職的模特兒和演員，我能斷言至今還沒有體會過比那更糟的羞辱。對我而言，女孩讓自己具有女性化特徵並沒有什麼問題，就如同女性主義者和反女性主義者想要我們相信的那樣，但讓女孩因此感覺羞愧卻大有問題。為什麼我們是應該要改變的一群人？為什麼我們應該要把身體遮起來，並為了自己的身體道歉？我已經厭倦要為了我呈現自己樣貌的方式感到愧疚。

我的觀點來自於我的青少年時期充斥著各種關於我發育中的身體與性別的雜訊。十三歲時，我和我父母準備要去一間高級餐廳，我爸悄悄地暗示我：「不要那樣穿，就今天晚上就好。」我為此感到十分困惑，往下看著我身上穿的粉紅色蕾絲上衣和集中型內衣。我媽總是告訴我，我要對自己看起來的樣子感到開心，而且特別是這樣的穿衣搭配也總讓我有效地吸引街上成熟男人和學校同學的目光。突然間，讓我感到自傲的事物卻讓我感到困窘。

我當時也不了解，為何大我近二十歲的表姐會在我單獨和她的男生朋友相處幾分鐘後，上氣不接下氣地急忙衝回客廳。我那時不了解她在害怕什麼，雖然我已經本能知道她朋友的肢體語言代表什麼意思：他斜倚在沙發上，臀部向前傾，嘴上掛著不懷好意、誘惑的笑。我當時還是個孩子，但已經多少算是個能偵測男性欲望的專家，儘管我不確定該如何理解那種感覺：這算是件好事嗎？還是我應該為此感到害怕？我應該為此感到羞愧嗎？這些感覺好像同時全部包含在內。

我用了一段我在藝術學院第一年和一位畫畫老師的對話作為〈寶貝女人〉的結尾。當時我給他看我用炭筆畫的裸體素描，他建議：「為何不畫一個腰非常細的女人，細到她傾倒無法站立？」他建議我要不「戲謔地呈現審美標準的刻板印象」，不然就「呈現出審美刻板印象的壓迫」。我無法相信這一切竟是如此死板，我竟然只有這兩個選擇。

我自認自己這輩子大部分的時間都很精明，是個能大發橫財的人。我了解自己擁有一個這世界所珍視的、可商品化的資產，我曾對我用自己的身體建造出自己的生活與職涯而感到驕傲。我曾認為所有的女人都多少被物化和性化，所以我大可以用我自己的方式來做。我曾認為在我的能力之中，我有力量可以選擇去做這樣的事情。

直到今日，當我再閱讀那篇文章和那段時期的訪談，我對年輕的自己感到心疼。現在的我清楚地感覺到自己從前的防禦和挑釁，我以前寫下和宣揚的內容都反映出那時期我所相信的事物，但那些事物卻缺少了更複雜的全貌。

就很多方面來說，我不可否認地一直利用我的性別獲取利益。我已經在國際間出名，累積了上百萬名的觀眾，透過贊助商和時尚活動賺的錢比我父母（一位英文教授和一位繪畫老師）這輩子夢想賺到的還要多。我在網路上分享我自己和我身體的影像，建造出一個平台，讓我的身體連帶我的名字獲得極大聲譽，也多少因此讓我能夠出版這本書。

然而，在其他較不可見的方面，我覺得自己被這世上所謂「性感尤物」的定位給物化，並且限制住了。我被限制在這個異性戀、資本主義、階級主義的世界裡，用我的身體賺錢，因為這個世界的美麗和性訴求僅因為滿足男性凝視而具有價值。我所獲得的一切影響力和地位都只是因為我能夠吸引男性而獲得。我的地位讓我能接近財富和權勢，並讓我擁有一定程度的獨立自治，但這並不是全然的賦權。只有像現在寫下這些文章，並為我所思所想和體驗到的事情發聲，我才真正受到賦權。

這本書充滿了我不想面對，或是我早期沒有能力面對的那些想法和現實。我已經練就能夠屏除那些痛苦、背離我希望相信的那些經歷。我先前一直想要相信：我就是活生生的證明，我能用我自己證明女人能透過商品化自己的面貌和身體來獲取權力。

面對那些關於我處境的枝微末節現實，對我而言是個痛苦的覺醒，殘忍並粉碎了我一直拚命堅持的身分及敘事方式。我被迫要面對醜陋的真相，那些我曾以為重要的、以愛之名的、曾相信能讓我變得特別的事，還必須誠實面對我與自己身體之間的關係。 （相關報導： 我們都不喜歡過度美好的性：專訪簡莉穎╳廢廢子 ｜ 更多文章 ）

我仍在糾結自己對於性別和賦權的想法。寫下這本書的目的並不是要找到解答，而是要誠實探討那些我一直不斷萌生的念頭。我希望能夠檢視我從各種鏡像中看到的自己：男人眼中、那些我曾拿來與自己相比的女人，還有我曾經被拍攝過的無數張自己的影像。書裡的短文記載著我深層的個人經驗及其後的覺醒，定義了我的二十幾歲，也改變了我的信仰與政治。（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