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問他想做什麼,他笑,『秘密!』我說不要管能不能做到,說嘛,他才說他想當廚師,想煮好吃的東西給很多窮人吃──他知道很多有錢人可以隨時吃好吃的東西、但窮人沒辦法,他被我們陪伴過,他也希望自己能做些什麼……」
2018年,一群政大學生因校方活動走入曾被媒體報導為「台北最後貧民窟」之安康社區,一開始誰也沒聽過這地方、甚至有木柵人勸退「這裡的大人都沒救了、高年級小孩都沒救了」,但後來誰都沒想到,大家一待就超過3年──他們在這裡看見的不只是所謂「貧民窟」,他們看見的是台北已失去的最後一塊人情味淨土,真正人與人的連結。
3年前深耕安康社區的民間團體「微光盒子」,陪伴的孩子以低收入戶為主,確實有些孩子有狀況,一進到社區就被比中指、孩子情緒一來就想烙人打架、有孩子在學校又衝又吼還出嘴咬人──然而當這些孩子真的被傾聽、被陪伴,終於向團隊志工說出真心:「你人好好,從來沒有人這樣對我……」也有孩子終於說出夢想,他想成為廚師、煮好吃的東西給窮人吃。
「他不是壞,他是沒被教過怎麼解決情緒。」3年來,微光盒子陪孩子一起去找生命中的光,也看見社區存在的光芒,即便是被社會認為最沒有選擇的一群人,也能有力量。
初次見面就被比中指:有些孩子對外界是害怕的,他必須把自己保護起來…
即便台北市文山區以「文教區」之稱房價水漲船高、其中忠順里更因環境優美被稱為「模範社區」,僅隔忠順里一條街的明義里卻有著所謂「台北最後貧民窟」之安康平宅──安康平宅為早年政府設立平價住宅,僅有低收入戶有資格申請入住、每月只需繳納600元管理費就可住進一家人,儘管此地已與文山區高房價格格不入,這裡是窮人的安身之地,許多低收入戶的孩子在這裡長大。
安康平宅僅限低收入戶入住、每月只需繳納600元管理費就可住進一家人,儘管此地已與文山區高房價格格不入,這裡是窮人的安身之地(謝孟穎攝)
雖然「貧民窟」之稱讓外界看待此地添上一層有色眼鏡,彷彿各種悲慘、犯罪、失序都在這裡發生,這裡也確實曾有居民與孩子群聚吸毒打架、就連一些木柵居民都會說「這裡沒救了」,但2018年走入入安康社區的政大學生蕭羣諭、陳玨璇、黃子芸、莊穎瀅等人,卻深刻看見「貧民窟」封號之外的社區風景。
回憶最初微光盒子創立過程,蕭羣諭說是因為政大的「大學社會責任實踐(USR)計畫」進來的。安康社區離政大不遠、在此之前夥伴們卻都沒聽過,是因為老師說此地很多貧困、單親、高風險家庭、很多孩子不上學不回家在街上遊蕩,他們的服務計畫才打算以陪伴孩子為主,試圖解決社區困境。
但這路當然不容易。一群外地來的學生起初發生狀況就是把「文教區」私立名校的孩子誤認為安康社區的孩子、過一陣子才意識到自己找錯人,就算後來真的找到所謂「不上學不回家在街上遊蕩」的安康平宅孩子,蕭羣諭等人第一堂面臨的社會教育,就是被孩子們比了個紮實的中指,「滾!」
大學社會責任是要服務在地社區,在地社區卻不見得想被服務──蕭羣諭後來才知道,因為安康社區過往兒童與青少年遊蕩群聚衍生諸多問題、打架吸毒甚至性暴力事件都曾發生,社區大人對所謂「社工」幾乎沒有好感,他們很怕社工更讓青少年群聚、群聚又要出問題。
即便蕭羣諭等人是學生身份,社區大人對他們較無反感、有大學生要來幫忙帶孩子也好,社區孩子面對一群外來學生的態度就是那樣赤裸裸,有人比中指、有人拿到傳單就撕掉或放火燒掉、有人指著他們說「你好醜」;團隊成員陳玨璇則說,後來認識一個在地服務7年的警察,那警察永遠忘不了,他第一次進到社區就遇上孩子烙人烙整群給警察「見面禮」,初遇就是嗆聲。
「有些孩子對外界是害怕的,覺得外面沒有人會愛他、他必須把自己保護起來」,3年來微光盒子持續面臨的課題,就是陪孩子一起面對成長過程的傷痕(顏麟宇攝)
這樣的社區自然容易被外地人認定「沒救」、就連一些在地人也是這麼想,但組成微光盒子的大學生依然不放棄,一待就是3年到畢業後都還在──跟孩子熟了以後他們知道,這些孩子其實跟其他孩子沒什麼不同、一樣是需要陪伴需要愛,比中指的孩子或許讓人覺得不可愛,這卻是孩子們在傷痕累累的生命裡築起的、對抗外界的堡壘,「有些孩子對外界是害怕的,覺得外面沒有人會愛他、他必須把自己保護起來」,3年來微光盒子持續面臨的課題,就是陪孩子一起面對成長過程的傷痕。
安康社區光與影:那些尖叫大吼衝撞背後,是希望有人注意到他…
外界看安康平宅是「貧民窟」,但貧民窟裡住的總是人、人會有不同樣貌,確實,這裡不只有悲慘失序的一面。「一般講台北,可能會覺得人跟人彼此距離很遠,但這裡社區連結性很強,他們知道每戶是誰是誰、會彼此幫助……」蕭羣諭看見,當一個孩子不想回家時會有另一家讓孩子待著、大人則聯繫家長說孩子在這,當一家經濟有困難,也總有鄰居招呼吃不飽的孩子去家裡吃飯。
一般兒少相處狀況可能是大孩子看不爽小孩子、小孩子不想理大孩子,通常不同年齡層不會聚在一起玩,但在安康社區的高中、國中、國小孩子之間是很沒隔閡的。
這樣的群聚可能偶爾引起一些衝突,蕭羣諭就記得有小孩子被青少年暴打到半邊臉腫起來,但同時群聚也能緩和衝突──當時蕭羣諭收到孩子求救趕到現場,就看見一群青少年看住情緒失控打人的少年、另群孩子圍在旁邊陪受傷的孩子,同時有人趕快向大人求救,「看到有人出事,即使不知道能做什麼,他們會陪在旁邊、幫忙求救。」
社區裡的互助關係不受限於貧困或年齡,「這些狀況在台北其實很少有,這裡很像早期眷村……」(顏麟宇攝)
安康社區有光明面,自然也有黑暗面,微光盒子看見的最大問題之一,就是「心靈貧窮」。誠如這群大學生初入社區面臨的一記中指震撼教育,這裡的孩子有時候在外界就是看來不討喜、碰到問題只想烙人去打人,但在蕭羣諭看來,這些孩子並不是壞,只是他們心裡都是傷、不知道怎麼好好面對人,「那些很刺蝟的行為,都是他們受傷後的反應。」
說起安康社區孩子的傷,蕭羣諭說很多是「世代傳承」,大人在小時候沒有被好好對待,成為家長以後也因為不知道怎麼辦、生活上的疲憊而無法好好對待孩子──打小孩罵小孩是常態,也有孩子因為不乖被爸媽趕出家門、被迫流浪整整一星期,就連有媽媽發現孩子失蹤不回家、急著向微光盒子求助、終於找到孩子以後,雙方見面第一件事不是擁抱,而是互譙,「他不是不想好好愛孩子,他比較多不知道怎麼對待小孩,這會變成惡性循環……」
孩子的傷不只來自家庭也來自學校,可能因為貧窮身份被同學霸凌、可能因為無法配合學校狀況被老師認定就是不好,受傷的孩子面對人際關係總是困難、一不高興就想烙人來,如果問他為什麼要這樣做,孩子會說「以前哥哥碰到事情都這樣處理」。
「有個經歷霸凌、家暴的孩子,他慢慢學會,我如果變壞我就會有朋友、會比較有力量……受到攻擊時他也會把心隔絕開、我沒感受就不會不舒服,問他被打的感覺是什麼,他會說沒感覺、不會痛。那是個很大的創傷,他無法有任何感受……」蕭羣諭說。
孩子不是壞,是需要愛與安全感,當這份期待被滿足,一切也將隨之改變(顏麟宇攝)
這些孩子不是壞,是需要愛與安全感,當這份期待被滿足,一切也將隨之改變──蕭羣諭記得有個患有注意力不足過動症(ADHD)的孩子,他在學校總是橫衝直撞、大吼大叫、甚至是出嘴咬人,即便很多人都跟他說不要這麼做還是沒改善。直到某天,孩子問志工:「可以陪我去買東西嗎?」志工同意後,那孩子在路上說:「你人好好,從來沒有人這樣對我……」
「你會發現那些尖叫大吼衝撞背後,他是希望有人注意到他,來到微光盒子的孩子狀況如果能變穩定,就是因為他感受到自己被愛、被關懷……」能改變孩子的力量終究不是訓斥而是愛,3年來,微光盒子就在據點陪伴孩子遊戲、給孩子歸屬感、陪孩子一起找方向。孩子身上不是沒有光,只是需要被引導、萌發。
貧困少年終於說出夢想「成為廚師煮好吃的東西給窮人」 3年陪伴看見最美人性
談起微光盒子在安康社區的工作,蕭羣諭就苦笑:「有時候我們會發現很難去講我們在做什麼,我們注重孩子心理健康、學習人際互動表達,所有方案基本上都在做『陪伴』這事,但社會習慣量化績效,這個陪伴實在很難量化描述……」就連近日微光盒子正式轉型協會、啟動募款計畫,也有網友留言「實在不知道貴會在做什麼,因此無法捐款」,確實,做什麼不是三言兩語說得盡。
雖說許多社福團體做的在地服務是課輔班,蕭羣諭深知自己接觸到的孩子們真的不太喜歡唸書,「但我們覺得,不唸書他還是可以找到很多光芒」,他們做的陪伴就是陪孩子們找光芒──每周一日課後活動是陪孩子一起玩遊戲、另外兩天開放社區據點讓孩子們想來就來,在微光盒子的主角就是孩子、一切以孩子想做什麼為優先,他們首先打造的是讓孩子覺得有歸屬感的地方,在這陪伴過程裡也教孩子如何覺察自己的情緒、如何做人際溝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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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光盒子想打造的是讓孩子覺得有歸屬感的地方,陪伴過程也教孩子如何覺察自己的情緒、如何做人際溝通。圖為過去活動海報,意外地2021還在。(謝孟穎攝)
當孩子的狀態相對穩定了,第二階段就是「賦能」,讓孩子知道自己是有能力的。微光盒子的方案之一是「冒險教育」,一般人或許以為這就是帶孩子去深山玩而已,但對這些孩子來說,是極佳的成長機會:「冒險教育是個挑戰,很多對自己沒自信、害怕挑戰的孩子,他不是不好或沒能力,而是過去失敗經驗讓他們覺得自己不可能成功,所以,我們帶他去嘗試,例如高空冒險或溯溪。」
2020年,微光盒子也曾帶孩子去騎腳踏車。騎腳踏車看似平凡,這行程卻是由孩子共同投票、親自規畫的,他們想讓孩子知道:「我不再只是被幫助的一方,我也能做些什麼。」這過程當然並非全然順遂,其中一個不會騎腳踏車的孩子聽到大家都決定要騎車,即便他當時已快18歲,還是當場大哭大鬧說他不要、好怕被大家笑。雖然如此,團隊夥伴陳玨璇說那當下也看得出來孩子很想一起去,微光盒子一群夥伴就陪孩子一起練腳踏車、孩子在河堤練到雙腳淤青也不放棄。
最後那孩子終於會騎腳踏車了,雖然騎得慢,最終也完成從木柵一路騎到淡水的壯遊──一趟腳踏車之旅也意外促成孩子的關鍵轉變,過去那孩子總說他不想去工作、辦不到、我20歲就要死掉了、邊講邊哭鬧用頭撞牆,當這趟旅行讓他意識到自己也能做些什麼,回來以後他竟跟大人們說:「我覺得我可以去工作了。」
一切改變都是在陪伴裡一點一滴累積,在微光盒子努力下,情緒一來就想揍人的孩子也有了不同處理方式,有些人會打電話問蕭羣諭「我現在想打人怎麼辦」、有些孩子改成用腳踏車撞牆壁,有些孩子也學會表達「我現在很生氣,我要離開一下」然後跑去旁邊用窗簾把自己捲起來冷靜冷靜。
當這些曾經傷痕累累的靈魂被溫柔以待,他們也能溫柔地對待人,蕭羣諭近期印象深刻的就是,有個從來說不出夢想的孩子說自己以後想當廚師,那孩子說,他想煮很多好吃的東西給窮人吃:「他知道很多有錢人可以隨時吃好吃的東西、但窮人沒辦法,他被我們陪伴過,他也希望自己能做些什麼……」
儘管水泥叢林無情,但在這冰冷台北,總會有光(謝孟穎攝)
即便2012年台北市政府啟動安康平宅改建計畫、過往大片大片的住宅漸被拆除,曾經住在所謂「貧民窟」的孩子不會就此消失,而是帶著回憶前往其他地方面臨漫漫人生的挑戰──讓孩子們學會與傷痛記憶共存、長出自身力量甚至幫助人,這正是微光盒子在尋找的、孩子們身上既有的光,儘管水泥叢林無情,但在這冰冷台北,總會有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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