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金、4銀、6銅,我國在東京奧運的奪牌數,比前3屆奧運總和還多,是史上最佳成績。然而回頭檢視國內體育環境,依舊坑坑疤疤,支撐起金字塔的千千萬萬名基層選手,以及做為後盾的後勤人力,這些鏡頭之外的人們,又獨自面臨怎樣的煎熬與考驗?
當對手的重心在纏鬥中被破壞時,林煜棠抓準時機將對方擲摔出去,為台東體中在全國中學生運動會裡,再摘下一面柔道金牌。那一年他高三,這面獎牌堪稱高中生涯最完美的句點,不過,看似將要高歌猛進的柔術生涯,卻也在同時劃下句號。
當時面對未來職涯的抉擇,教練固然希望他繼續練、朝職業選手邁進,但林煜棠無法如此義無反顧,「就算拿冠軍,也不知道還能當選手多久,討不到一口飯吃啊!如果靠柔道1個月少說能賺2、3萬,我當然願意。」
2017年全中運,林煜棠(後左一)為台東體中摘下一面柔道金牌。(取自遇見 Taitung 體中網站)
一面備賽的同時,他一面念書,後來透過獨招考入高雄師範大學;如今回顧從小學開始至今、長達10年的選手生涯,林煜棠說,自己途中最常出現的困惑就是:「練柔道以後要幹嘛?」
從小到大練得那麼苦,放棄不會遺憾嗎?「當然會,但是沒辦法。」林煜棠說,「運動員真的很辛苦,太多人就算當到亞青運、亞運國手,依然要去跑外送、端盤子,還有同學晚上要去夜市擺攤,隔天5時就要晨訓,身體根本無法好好休息,最後就變成惡性循環。」
奪牌前零收入 全球過半頂尖運動員面對財務困境
東京奧運已然落幕,本屆奧運台灣共斬獲2金、4銀、6銅,寫下台灣奧運隊史最佳參賽成績,國光獎金也將支出2億855萬元。然而,當台灣人對12面獎牌的喜悅逐漸平淡後,騁馳賽場的健將們,也將回歸日常的訓練生活,而在頂尖運動員令人稱羡的高額獎金背後,更有千千萬萬沒在螢光幕出現過的基層運動員,依然要在夢想與生活之間拉扯、掙扎。
國際倡議組織Global Athlete於去年2月發布調查報告,在訪問來自48國、共491名頂尖運動員,當中有高達58%的運動員認為,自己的財務狀況並不穩定,對於背後原因,受訪選手們匿名表示:
「為了成為一名頂尖運動員,我花了大量時間投入訓練,但這些年來,我從來沒有收到任何金錢上的支持。」
「運動無法支撐我的財務,我要另外兼職才能付得起房租。」
「每周至少要花26小時訓練下,我根本沒有其他工作或進修的空間。」
儘管一戰成名賺入千萬獎金,或得到天價贊助、代言費的案例不在少數,然而擔任國家隊教練的小鐵(化名)感慨指出,冠軍只有一個,「而從整個環境來講,更該討論第二、第三甚至到第八名的選手該怎麼辦。」
運動撐不起生計 教練嘆:學生時代結束,運動生涯也結束
小學的時候,陳秀文跟朋友玩著球,就被學校教練相中加入足球隊,往後10年她的人生,就一次次在禁區裡奔馳進出,高中時更被網羅加入職業球隊,幾乎每個月都要從台東搭車,晃啊晃地花5個小時到台中訓練、比賽。
「那時也沒想過其他,就只想當職業球員。」高中畢業時,陳秀文已經申請上國立台灣體育大學,原以為能大展身手,豈料門前一腳,卻硬是被腰傷給止住;那時她在比賽中受了傷,竟然導致脊椎碎裂,到現在連走路、久坐都會隱隱作痛。
家境本來就不富裕,陳秀文從小不管獎金、出賽費用,都要拿來分擔家計,受傷後無法再把踢球當志業,思量家中境況,還有讀大學要負擔的學費、住宿費,她於是果斷放棄升學,開始一封、一封地寫起履歷,「很多朋友都跟我說,念過大學可以賺比較多錢,教練也說這樣很可惜,但我就是想先幫家裡賺錢。」
高中學歷求職並不容易,她遇過雇主嫌她學歷、嫌她沒經驗,這2年來當過KTV服務生,也在運動用品店、飲料店當過店員,今年終於在朋友介紹下考取寵物美容證照,找到一份能夠安頓的工作。
「一開始其實蠻後悔的,後悔沒有繼續讀大學。有時候會罵自己,為什麼那時候要受傷?當初這麼喜歡足球,為什麼會弄成這樣?」過往的隊友,如今大半都在大學繼續下一階段的運動生涯,陳秀文也是花了好久,才終於調適過來,「如果硬要繼續當選手,傷可能會更惡化,現在這樣也很好,踢球就當成放鬆用的興趣。」
這樣的故事並不新奇。一名國家隊教練阿光(化名)便表示,在難以靠運動支撐生計的情況下,「很多人幾乎學生時代結束,就等同運動生涯結束。」
除了受訓成為選手,阿光認為,許多人其實還有其他方面的才能,「但選手的訓練過程,往往就是專注又封閉」,從小一路到大的過程中,很難有機會看到其他選項。
操完還要顧家計 6分之1高中體育班學生放棄升學
如今台灣的基層選手,大多是體育班出身。體育班的作息,不少是早上6點起床晨訓、操體能,洗完澡後8、9點開始上課,下午繼續專項訓練,賽期之間,晚上可能還要加碼夜訓,堪稱一路從早練到晚。
回想以前在教室裡,林煜棠說,很多人上課時常常就是直接睡倒,畢業後不是當苦工,不然就是只能簽志願役,「畢竟拿掉運動這個專長後,很多人會覺得自己一無所有,只有體能很強,只好去當兵;別人覺得我們頭腦簡單、四肢發達,是因為訓練很累,又要去幫忙家裡,哪有時間念書?」
根據體育署統計,108學年度(2019-2020年)全國高中職共有488個體育班,學生1萬175人,應屆畢業生便有3184人。然而,畢業後未升學以及服志願役者,相加竟有503人,占比高達6分之1。
優秀才有資源拿 學者憂:競技思維挫傷學生自尊
王偲潔指出,目前公部門對於學生運動員的補助、培訓機制,幾乎都以運動成績為門檻,或者奪牌、得名才有獎金,「有些中間程度的學生,他搞不好只是缺一雙鞋就能選上,但這些都被忽略了。」
王偲潔說,通常選手18歲上大學後,身體才真正發育完全,才能真正有所表現,基層訓練是要為這段期間打基礎,但競技思維長年運作下,往往學生高中沒得到肯定,就對運動生涯前景感到茫然,大學後如果又表現不好、拿不到獎金,更可能負擔不起學費、生活費,壓力更大。
然而學生時代頂尖,就代表一帆風順嗎?對於在全中運等大型賽事奪牌的選手,從學校到縣市政府,往往也祭出總計數萬元不等的獎金,對學生來說吸引力不小。
林煜棠便指出,體育學校的獎金往往比一般學校更多,「這個錢把我們眼光吸住了,很多單親家庭的人,會很想拿獎金回去,除了拼命練習以外,就不會注意自己除了運動還能做什麼,我以前其實也有過這種情況。」
清華大學社會學研究所副教授林文蘭表示,運動員的培訓,往往是校隊、體育班一路從國小念到高中,不斷朝頂尖選手目標鍛鍊,如果沒有諮商輔導機制,學生運動表現沒有成就時,也無法看見其他選項,最後因此無路可退,「運動對青少年有很大正向影響,但在奪牌思維底下,反而對他們的自尊造成很大挫敗。」
所謂「體育班正常化」,在教育界早就是多年議題,目的就是讓學生在練運動之外,仍要保有一定課業基礎,才有機會選擇其他出路。
想換跑道課業難兼顧 外國代表隊還有隨隊課輔員
近年來,不少設有體育班的學校,在體育署補助下聘置專業的運動防護員,任職於花蓮體中的李幸津便是其中一位,長期協助復健下,每年都會有學生跟她說,以後想當防護員,她認為這也是一種推廣機會,「讓他們可以認識其他選項。」
選項被看見了,但李幸津也不斷跟學生喊話,想轉換跑道就得兼顧課業,因為相關科系都對學測、指考成績有一定要求,「他們需要跟一般高中生較量,就算有繁星計畫、特殊選才等管道,成績也不能太差。」
台灣師範大學體育與運動科學系教授洪聰敏回憶,有一年他辦國際交流賽,加拿大的高中隊伍除了教練、防護員外,竟然還有2名隨隊課輔員,讓他相當驚訝,「他們白天打球、晚上讀書,除了運動以外,其他方面也要傑出,以後才不會無以為繼。」
洪聰敏認為,如今運動科技發展成熟,應該讓體育班透過協助提高訓練效率、減少訓練時間,並要訂有課業標準、輔導機制,此外更應該重新設計學科內容,「國文可以上運動文學,英文學怎麼介紹自己的運動生涯、媒體訪問如何應答,把科目都跟運動結合,讓學生有興趣,就算不當運動員,也可以繼續學習下去。」
台灣師範大學體育與運動科學系教授洪聰敏。(取自師範大學公共室網站)
但回頭一想,他也明白現實的壓力。如今同樣練柔道的弟弟也將升上大學,同樣面對要不要繼續練的迷惘,林煜棠跟弟弟說,沒繼續練下去,會後悔的,「但我也告訴他,一定要找到自己想鑽研的東西, 練柔道真的沒辦法當飯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