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竹尖石鄉的鳥嘴部落裡,巴彥(Payen Yumin,漢名:劉彥宇)緊握球棒準備打擊,儘管面前空無一人,他卻突然「喔」地一聲倒下。
他說,自己被觸身球擊中了,這是意象訓練。
當時疫情三級警戒持續了2個多月,無法回學校練球的日子,巴彥只能試圖自我鍛鍊,比方說,在腦中自行模擬各式可能情況,不然等到開學以後,恐怕跟不上隊友的腳步。
從小學跟著哥哥開始打球,巴彥國中時便遠赴東部,進入台東體中就讀,過去他一心想拚上職棒,然而升上高中後,卻感覺同學間的強度差距逐漸拉開,泰雅族的他認為,自己要更用力追趕,才有機會追上阿美族的同學,「阿美族真的比較有天份,但努力不需要天份,我沒天份,就只能比別人更努力。」
阿美族擅長打棒球,在台灣社會裡,已經是個存在多年的想法,畢竟歷來中華職棒、棒球國家隊如張泰山、曹錦輝、陽岱鋼等明星球員,早在國人心中留下深刻印象。進一步說,在中職曾有高達4成原住民球員的背景下,原住民擅長打棒球、擅長運動,也成為許多人根深蒂固的認知。
出身台東阿美族棒球好手不少。圖為旅日棒球好手陽岱鋼。(資料照,王永志攝)
而這幾年來,台灣民眾眼前的運動,除了棒球,還增加了更多項目。從2017年世大運帶起的風潮,再到如今東京奧運12面獎牌凱旋而歸,舉重、射擊、柔道、體操等項目,開始出現在大眾眼前,於此同時,郭婞淳、楊勇緯等選手的原民身分,依然不斷成為討論議題。
「把平地人抓來山上,他一樣會運動」
對於更多原民選手躍上運動舞台的原因,立委高金素梅日前表示,要歸功於10年前開始推動的「優秀原住民族學校運動人才執行計畫」(下稱:原運計畫)。該計畫由體育署自2012年起開始推動,以曾獲得大型會賽前6名為資格,篩選高中以下的原民選手進行培育,除了每年提供營養補助、課業津貼,也提供深層的全身健檢。
隨著規模不斷擴大,原運計畫每年入選選手,已從最初的80人增加到150人,涵蓋項目也陸續擴張,包含田徑、拳擊、舉重、跆拳道、柔道、體操、射箭、角力、空手道與射擊共10個項目。而在原運計畫相關新聞稿中,體育署三番兩次強調,原住民族與生俱有運動潛能及天分。
國家聲稱原住民有天份、比較會運動,但身為選手的原民學生又如何看待?面對這個問題,巴彥則反問:「那能說客家人比較不會運動嗎?」
「我們比較會運動,是因為我們在山上長大,你把平地人抓到山上來生活,他一定也會運動。」巴彥說,「平常家人叫我去買菜、買酒,我要跑2公里來回雜貨店,我們如果不會運動,怎麼上山、怎麼打獵?不是原住民比較會運動,是必須要會運動。」
外界多將原民和優秀運動能力掛勾。(資料照,王永志攝)
在台灣,清華大學社會學研究所副教授林文蘭便透過長年研究,試圖探討研究原住民族與運動之間的關連;她指出,政府過去對原民棒球選手,有單獨的補助、培訓計畫;而原運計畫則是打開另一條道路,「如果官方有培育,確實可能讓原本要走棒球的人才,走向另一條道路。」
「但我們能天真地說,他們選擇變多元了嗎?為什麼原住民就要跟運動掛勾在一起?」林文蘭反問。
鼓勵項目沒有職業出路 選手越練越無以為繼
在東部,花蓮體中、台東體中超過7成學生都是原住民族,曾在東體任教的林文蘭也憂心,過去政策、媒體傳播以及原民自身文化,都不斷鞏固「原住民比較會運動」的想法,反倒窄化了他們對未來的看法,「原住民孩子的夢想到後來真的變得很狹隘,不是運動,不然就是舞蹈、當演藝人員。」
攤開數據,原住民族大學在學率多年來皆不到6成,在此情況下,2020年原民大學生占全國大學生人數僅有2.22%;然而在競技運動科系裡,便有14.92%是原民學生,可說有不小比例的原民青年,選擇把生涯押進運動競賽的世界。
然而根據教育部統計,原民大學生的休退學率,多年來始終高於一般生,其中因經濟因素而休學的學生比率,往往是一般學生的2倍。
在台東體中擔任防護員20多年的王偲潔便指出,儘管國家投入補助,讓學生不一定只能打棒球,但鼓勵的項目,在台灣其實都難有職業出路,甚至大學端也缺乏銜接,「我們很多學生都是這樣,拿補助到高中畢業後,進了大學還是很迷惘,念1、2年就不知道要做什麼,家裡又有經濟需求,乾脆就休學去工作。」
目前就讀高師大的林煜棠,當年也受過原運計畫補助,更曾經在全中運奪下柔道金牌,然而在現實考量下,他高中畢業後便放棄選手生涯。
當年覺得當選手無法照顧生計,如今回看以族群劃分的補助機制,他更覺得其中有盲點:「如果不是原住民,就連拿都拿不到(補助),以前很多很強的學長姐,因為不是原住民,資源就永遠少一部分。」
在台灣體育環境仍未健全的情況下,原民運動員的資源匱乏,只是其中一種相貌,整體來說,所有基層運動隊伍都要在艱苦環境下拚搏。
體育班課輔、體檢經費都仰賴挹注
位於桃園市的平鎮高中,也是高中體育界赫赫有名的學校,跆拳道隊近10年來已經4度包辦全中運男女團體冠軍。教練張瓊芳指出,如今整體的資源、環境確實已經比過去好上不少,然而對於如何分配,她仍舊期望所有選手都能有更多照顧。
比如,原運計畫每年針對入選選手,提供包含心臟超音波、最大攝氧量等深度檢查,平鎮高中過去就有入選學生,透過檢查才發現肺部有異狀,讓教練們可以即時因應。張瓊芳說,運動員難免會有如心律不整等情況,但若非透過深層檢查,常常無法即時發現,學生們平常也難有相關檢查機會,希望就算不是原民學生,也能獲得類似協助。
體育班的生活除了訓練外,往往需要征戰各地,行程總是連著好幾天,缺課也成為常態,尤其同一班裡不是所有人都有比賽,就連班級之間也常因此出現落差。做為因應,原運計畫也提供學校教師鐘點費,針對獲補助的學生進行課輔,而雖是針對入選學生,不過既然老師都開課了,大多學校也會讓其他需要補課的同學參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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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張瓊芳指出,如果該年度沒有人獲得補助,學校就必須另外從其他計畫找經費、資源,否則就無法進行課輔,「學校經費是固定的,補助款真的很有幫助,學生有些還是要考學測、指考,學業上要想辦法加強。」
缺乏資源,在基層學校隊伍幾乎是常態,教練為了出賽辛苦募款,更是大家都不陌生的情境。林煜棠便指出,過去在台東體中,出去比賽往往只能住香客大樓、吃60元的便當,「真的沒辦法,我們一趟出去60多個人,教練要募款也很有限。」
2017年全中運,林煜棠(後左一)為台東體中摘下一面柔道金牌。(取自遇見 Taitung 體中網站)
微薄的資源,雖然透過原運計畫獲得一部分挹注,但王偲潔指出,如果目標是要照顧弱勢族群,為何要以成績為門檻?而假若要培訓前段選手,為何又以族群為區隔?尤其如棒球等團體運動,並非整支球隊都是原住民,但團隊表現好時,原民球員可以獲得補助,非原民球員反而申請不到。
基層支撐才有金牌 學者籲檢討經費、資源分配
儘管體育署預算近5年來已從97億元成長今年的133億元,但增長的經費如何分配,才是真正問題。林文蘭指出,政府對於這次奧運成績,往往會連結到是增加多少預算所致,「但卻沒看到,這是長年在基層的體育教育人員、教練等人累積的能量。」
「台灣的獎牌,其實是這些基層教練撐出來的。」林文蘭批評,有基層才能有後續的篩選、拔擢頂尖選手,當基層普遍都糧草不足時,對於已是頂端的國手,卻從國光獎金、縣市政府獎金不斷加碼,「我們很多可以推動全民運動、發展學校教育的機會,但卻都只看到奪牌那一塊。」
清華大學社會學研究所副教授林文蘭認為,運動員的培養不能只看「奪牌」這一塊。示意圖,非關新聞個案。(顏麟宇攝)
從治理角度來看,分配往往是最艱難的議題。在東奧奪牌的激昂亢奮退去後,或許更是時候思索:面對潮起潮落的賽事競爭,當基層依然舉步維艱時,又要如何前往下一個高峰?更多的資源與機會持續注入,但在排名、族群、身份等劃分方法之外,是否有更合宜、有效的分配方式,是未來值得持續思索的議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