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就是老先生一進諮商室還沒坐定、跟我的關係都還沒建立,我就被他立馬拋出的問題轟炸時的無奈苦笑場景。
「好喔,我們有一個小時,只要回答這三個問題,ok的,先讓我喘口氣吧!」
剛坐定拿起水杯,一口水,還沒嚥下,「老師,你有氣喘嗎?」我噗嗤一聲,陳先生天兵的程度讓我差點把口裡的水噴出來。
「沒有沒有,我沒有氣喘。」看著我喝水,老先生也從自己的口袋裡,拿出一個像小酒壺般的、雕花非常細緻的翠綠色瓶子,旋開蓋子,瞬間茶香四溢。精緻的打扮,精緻的配件,把我從剛剛的家庭動力中吸引過來,我好想問他那壺哪裡買的,感覺是有故事的壺子啊!
我一面欣賞壺子,一面解說諮商同意書中的事項,同時確定了稱呼彼此的方式,完成了基礎的程序。
「陳先生,讓我了解一下,在你們家,如果要看醫生什麼的,很習慣全員到齊嗎?」
「喔——」老先生彷彿突然懂了我說的喘口氣,「你說他們啊!是不會啦!我也常一個人看病。」他語帶歉意地說:「老師,剛剛不好意思,你不用介意,我家老二就是這樣,家裡的事都由她發落,我們都習慣了,她就是說話不客氣,但人很好啦!」老先生連聲安慰我,快速地以他自己的思維與視角跟我連結。
「原來如此,謝謝你跟我說明,我正在適應你家人的氛圍,沒能像你這麼自在。剛剛一進來我們都還沒坐下,你就問了三個問題,我需要稍微喘口氣調整一下我自己,才能跟上你的節奏。」
「能否也讓我了解一下,你是怎麼做出要來諮商的決定呢?你覺得諮商是怎麼回事?你怎麼想像,或是,你說你只有三個問題要問我,這是什麼意思呢?」我連續拋出了幾個我需要知道的問題,但逐漸把語速放慢,調節到令他舒緩且能思考的速度,目的是從陳先生回應的結構與能力來評估他的思考邏輯功能,以決定之後我表達的方式與速度。
老先生沒有想太久,很自然地開口:「諮商啊!我老二是跟我說,就跟看醫生一樣,把自己擔心的跟醫生講,看醫生怎麼診斷。我是想說,心理醫生應該不是這樣吧!但也懶得跟她辯,總之,我知道她要我來做什麼。」我看著他,露出邀請的表情,鼓勵他繼續把這句話的意思講得更清楚,「哎呀,反正就是要我行為要檢點些,她很看不慣我啦!」
「哎呀!就是覺得我很豬哥啦!依我對老二的了解,我相信她早就已經把我的所作所為都講給你聽了。」老先生看著我:「老師,我們不用講那些啦,他們不懂啦。」
老先生把帽子拿下來,「真不好意思,有點唐突,我是怕自己說話沒有重點,把想問的問題記下來,怕忘記啦!」
到目前為止,老先生與我互動的方式,充分顯現出他與人連結的能力,無論是同理、解讀訊息、清楚表達自己、回應情緒的方式及邏輯掌握,都恰到好處。
「好的,那我明白了。來,你想問的第一題是……人幾歲……」
「人幾歲應該會沒有性慾!」老先生快速接上話,顯然非常關心這個題目;他熱切看著我、期望我的回答。我做出思考的表情,也選定了介入與評估的策略。
「我來說說我的看法。性慾跟年紀沒有關係、也不只與性生理功能狀況有關,跟社會文化、個人經歷、性行為技巧與經驗都是有關的。」看陳先生的表情,他還沒有對複雜的語言失去耐心,我露出認真回答的表情說:「這個題目還需要定義,怎樣做,叫做完成性慾。性慾的表達方式很多,不一定只有想做愛/或自慰,才叫有性慾,慾望是很複雜的。你要不要更具體地告訴我,你想問的?」
大部分個案來的時候,都帶著他對性、慾望、性技巧,或是性行為中性別角色該有的表現等等既定的期待。我的任務就是依照對當事人的評估,鋪墊相關的知識、拓展他的視野、打亂他原先既定的想法,才會在個案大腦中騰出空出空間讓我工作。然而,這個技術的困難之處在於如何能在個案既定的思維中,不觸發他腦中的警鈴而能啟發他拓展思維,而最重要的是持續保持他對諮商關係的興趣,最好能喚起他對自己的好奇感!
我放進了一組訊息進他的大腦,接下來就等著他的回應來測試我的評估。
老先生顯然在努力地轉動他的大腦,抓著壺子無意識地把玩。
「呃……這……老師你講的是說,到死都可以有性慾?」
「你是說能不能勃起跟有沒有性慾沒關係?是的,可以這麼說。」
「你是說……有性慾不一定要靠性來抒發……這個有點……」老先生很認真地思考著我拋出來的訊息。
「有點難理解,是嗎?」老先生點頭,顯然想聽解釋,我笑了一下。「這一點我等一下再跟你說明。你要不要先告訴我,原本讓你想問這個問題的原因是什麼?這樣讓我可以更精準回答你。」
「喔!」老先生突然回過神來,彷彿一時間忘了他提出問題的原因。「是這樣啦!因為我女兒一直說我老豬哥不正常,說她看過有些文章說有些病會影響性慾什麼的,還是擔心我失智、帕金森什麼的,一直要我去做各種檢查。我去做健康檢查,除了血糖有點高,其他都正常,我七十五了耶!你看得出來嗎?」老先生講到這裡,不覺得得意了起來。
我豎起大拇指,回應他的得意。「好喔,所以第一個問題解答了嗎?」我誠懇地說:「顯然你對自己的認識是,你還持續有著性慾,至少,七十五歲的你,有性慾是正常的!」老先生笑了笑點點頭。
「我差點想不起來了,第二個題目……」他眼睛一亮,「壓抑性慾對身體會不會不好?」
陳先生顯然很開心我對他的問題的認同,更開心我認真看重他的提問。我不給簡單的答案,轉問題為探索,目的是為了鍛鍊他對自己好奇的能力。
「來,讓我拆解一下這個題目。」我表現出靈光乍現的樣子。
「『壓抑』這件事,」我用雙手食指與中指在空中做出引號的動作,「對身體或心理會產生的影響,主要要看壓抑的方式,不是壓抑這個概念。」陳先生露出快要跟不上的表情,「因此,壓抑性慾對身體或心理會不會『好』或『不好』,是沒辦法有簡單答案的。但我們可以討論不同的壓抑性慾的方式對身或心會造成什麼影響。」
老先生盯著我,露出彷彿聽到了什麼,又不確定自己懂了什麼的表情。
老先生一臉好奇的神情,看來他已經忘記,就某個程度來說他仍然是被孩子逼著來諮商的。
「你知道一般人感受到性慾如果被壓抑無法紓解,會怎麼處理嗎?」
「喔,好!」果然,關於壓抑,真是每個人的定義都不同啊!我也開始被激發著反思我的慣性思考,「也是啦,如果必須跟一個人發生性行為,性慾才算紓解,那麼不能跟人做時該怎麼辦?」
「就自慰啊!」老先生接過話:「有時候就是沒對象或是人家不要,那就要靠自慰來壓抑啊!不然老師還有其他方法嗎?」老先生很篤定地說明了他的想法。
「呵呵,就你的角度而言,確實『自慰』就是『壓抑』,但就我的角度,自慰是一個人的性行為,也是性慾紓解的方式,我的意思壓抑是連自慰都不做的話……」
沒等我說完,老先生驚呼:「這哪有可能啦!老師你講的是女生啦!女生比較不會想要,男生不行啦!」老先生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顯然從來沒關心過自己以外的性的世界。
「顯然你很難想像,有什麼原因會讓人連自慰都不能執行。」老先生搖著頭,「比如有些宗教信仰是禁止自慰的,有些家庭灌輸給孩子『性很骯髒』的價值觀,男女都不能自慰,或自慰是不正常的,又或者身體上曾有過不好的經驗,比如痛苦的性經驗,都可能讓人對性產生複雜的感覺,因而連自慰這樣自然、正常的紓解性慾的方式都無法執行,必須全面壓抑。」
老先生認真聽完後,直搖頭,「這……這……不正常吧!」
我微笑著說:「一樣,正不正常,不是由局外人定義的,必須了解當事人用什麼方式消化自己的性能量、他自己怎麼解讀這個過程。」我停了一下,讓他消化他的震驚。「每個人都是獨特的。你也是一樣。比如,你女兒覺得你不正常,但剛剛討論完後,你接納自己,更肯定自己是正常的。」這麼緩慢的進展,一句一句的澄清,目的是藉由個案自己帶進來的元素,拓展他的視野、建構他獨立思考「性」的能力。
老先生顯得十分困惑,「這個……老師……你這樣講也是有道理啦!」
看來還需要一點例子來幫助他解構正常、不正常的想法。「神父、修女?」我舉了顯然可見的生活化的例子。
「喔,也是。」老先生恍然大悟,不過這不表示他完全接受了新的概念、不會再以正常或不正常論斷他人,只是此刻大腦有辦法接受一個從未聽過的新資訊進入他腦子。
「我從來沒認真想過其他人啦,我自己是不可能。」老先生搖著頭。
「嗯。別人是別人,你是你,知道自己的狀況,比起評價別人,對自己的生活更有貢獻。
作者介紹│ 呂嘉惠
美國雪城大學諮商教育碩士,諮商心理師,台灣性諮商學會性諮商師認證、荷光性諮商專業訓練中心執行長、芸光兒童與青少年性諮商中心執行長、荷光成人性諮商中心執行長。專長於性諮商專業訓練、伴侶諮商/性諮商、親職性諮商、青少年性諮商。從事性諮商近25年,創建了本土化的「能力建構取向性諮商」,並成立荷光性諮商專業訓練中心,專業培訓具備性諮商專長的心理師/社工師/職能治療師、帶領荷光團隊經營芸光兒童與青少年性諮商中心、荷光成人性諮商中心,為0-100歲各族群的人們都能享有性健康的人生而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