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來,美國一直是世界上最強大的國家,是一個相對仁慈的霸主,吸引著眾多願與美國結為夥伴和盟友的國家。這一切都植根於美國為應對二戰亂局而發起的兩項重要舉措。
一是1944年召開的布列敦森林會議,該會議倡導自由貿易和低關稅理念,為西方帶來前所未有的繁榮。另一項是,布列敦森林會議召開五年後,美國領投建立了北約,該聯盟贏得了冷戰的勝利,並確保了歐洲的和平。
在這一時期為羅斯福和杜魯門擔任核心顧問的迪安・艾奇遜(Dean Acheson)寫道,要從世界大戰的混亂和廢墟中建立起這一體系,需要美國作出「富有想像力的努力,這種努力在歷史上獨一無二,而且要比先前的戰爭時期所付出的努力更大」。艾奇遜在20世紀30年代首次進入政壇,旗幟鮮明地反對主張「美國優先」的孤立主義者,他將自己的回憶錄命名為《創世親歷記》(Present at the Creation)。
川普總統正以驚人的速度推翻這兩項遺產。他的第二屆政府針對美國最親密的盟友徵收懲罰性關稅,為對烏軍事援助踩下急剎車,並凍結了對外援助——使得地緣政治天秤偏向威權國家俄羅斯的可能性增大。
川普3月4日(編者注:本文英文版最初發表於3月7日)向國會發表講話說:「幾十年來,我們被地球上幾乎所有國家敲了竹槓,我們不會讓這種事情繼續發生了。」他還說,現在「我們要奪回我們的主權」。
他的舉動讓世界其他國家紛紛思考應對之策,這將深刻重塑國際秩序,在這一過程中,美國昔日的盟友開始認為美國不僅不再值得信賴,而且可能直接威脅它們自身的安全。
「美國已經換邊站了,現在不再與加拿大、法國、日本這樣的民主國家站在一起,而是與普京這樣的獨裁者站在了一起。全世界自由國家的人民都應該感到非常擔憂,」加拿大議員伊萬・貝克(Yvan Baker)說。他的看法與一種正迅速成為歐洲共識的觀點不謀而合。
川普已經對加拿大(在川普的第一屆政府,他與加拿大締結了自由貿易協定)徵收了25%的關稅,儘管他很快就暫時中止了大部分關稅。他說,他希望加拿大不再作為一個獨立國家,而是加入美國,成為美國的第51個州。「川普質疑我們的主權,試圖摧毀我們的經濟,這與普京的劇本如出一轍,」貝克說。
法國總統馬克宏(Emmanuel Macron)3月5日向全國發表了慷慨激昂的講話,要求大力重整軍備,他說,歐洲不能任由華盛頓和莫斯科來決定其未來,現在必須作好準備,應對不再與歐洲站在一邊的美國。
華府智庫大西洋理事會(Atlantic Council)史考克羅戰略安全中心(Scowcroft Center)高級主任馬修・克羅尼格(Matthew Kroenig)說,在川普的第一任期,盟友們也有過類似顧慮,但到他任期結束時,北約聯盟變得更加強大,俄羅斯則變弱了。克羅尼格在川普的第一任期內擔任過五角大廈高級顧問。
「人們對修辭和象徵意義反應過度,對潛在結果的關注不足,」他說。「我認為,如果在6到18個月後,我們的北約盟友增加了開支,烏克蘭實現了停火,我們的狀況會比今天更好。」
川普政府3月3日採取行動,切斷了對烏克蘭的軍事援助,也不再提供重要情報,與此同時,川普3月7日威脅稱,如果俄羅斯不坐到談判桌前,將對該國施加更多制裁和關稅。但目前俄羅斯與美國的貿易額根本微不足道。(編者注:截至本文發稿,在烏克蘭同意停火協議後,川普已恢復對烏軍事支持和情報共享。)
川普在第一屆總統任期內就公開質疑過結盟和自由貿易的價值,與此同時,他表達了對威權領導者的欣賞和對民主盟友的鄙視,他對歐洲民主國家尤其不屑一顧。如今,由於國會和政府內部幾乎沒有反對聲音,川普更是在這些衝動的驅使下肆意妄為。此外,還有一個破壞性更大的新因素:對外國領土的掠奪性主張,比如,他把手伸向了加拿大、格陵蘭島、巴拿馬運河甚至加薩地帶。
「川普在第一任期內深信美國是被耍弄的冤大頭。他的對策是進行收縮,」澳洲智庫羅伊國際政策研究院(Lowy Institute)執行主任麥可・弗里洛夫(Michael Fullilove)說。「在他的第二任期,同樣的信念促使他採取了擴張性政策。現在,川普想要更多保護費和更多領土——而且,他已經準備使用脅迫手段來得到這些。」
川普政府的官員經常把他們在西半球採取的政策稱作「門羅主義2.0」——這是美國19世紀提出的稱霸美洲主張的最新演繹。
馬侃研究所(McCain Institute)執行主任伊夫琳・法卡斯(Evelyn Farkas)警告稱,川普說要通過徹底改變美國在幾代人時間裡達成的共識來尋求全球和平,但事實上,他的新重商主義與他秉持的19世紀式的帝國主義思維相結合,就像是一包烈性炸藥,有可能讓世界燃起新的戰火。法卡斯在歐巴馬總統執政時期擔任過美國國防部負責俄羅斯、烏克蘭和歐亞事務的副助理部長。
「川普的外交政策有兩個方面,一個是安全部分,另一個是經貿部分,這兩方面都伴有許多風險,不僅對美國如此,對世界也是如此,」她說。「我們從他採取的一些行動中看到演變成世界大戰的苗頭。」
川普的大轉彎並非植根於美國民意。CBS-Yougov最近的一項民意調查顯示,52%的美國人支持烏克蘭,而支持俄羅斯的僅佔4%。調查顯示,大多數美國人,包括59%的共和黨人認為俄羅斯是不友好國家或徹頭徹尾的敵國。Reuters-Ipsos本月進行的另一項民意調查發現,50%的美國人不贊成川普的外交政策舉措,僅有37%的人持贊成態度,淨贊成率自1月以來下降了15%。
當然,在過去八十年裡,美國並不總是一個善意的世界大國。它支持過拉丁美洲、非洲和亞洲的政變和專制獨裁政權,在2003年入侵和佔領了伊拉克。但一個多世紀以來,美國並沒有試圖永久侵佔別國領土。而且,在與威權對手展開全球較量的過程中,美國一直積極倡導人權和民主價值觀,在美國的感召下,這些價值觀在世界各地,尤其是在美國1945年打敗的國家生根發芽。
川普大打貿易戰,羞辱烏克蘭總統澤倫斯基(Volodymyr Zelensky),威脅加拿大、巴拿馬和丹麥,排擠歐洲盟友,這些做法已在包括亞洲在內的世界各地侵蝕了上述傳統。新加坡國防部長黃永宏(Ng Eng Hen)說,美國在亞洲的形象已經「從解放者淪為攪局者,最終變成包租公」。新加坡是華盛頓在亞洲最親密的夥伴之一。
這些亞洲盟友不禁自問一個至關重要的問題:川普政府似乎承認了俄羅斯在歐洲擁有勢力範圍的權利,在這之後,川普政府是否也會迫使它們作出類似的妥協,以便與中國領導人習近平瓜分世界?
川普選擇的主管政策的國防部副部長柯伯吉(Elbridge Colby)的言論引起了關注,他在最近舉行的參議院任命聽證會上表示,台灣雖然對美國非常重要,但並非「命運攸關的利益」。川普針對美國最親密的貿易夥伴採取了各種經濟舉措,也威脅要對台灣加徵關稅。
「中國一直認為,美國最大的非對稱優勢在於其盟友體系,現在,美國正在疏遠盟友,而中國樂於看到美國與歐洲和加拿大之間關係緊張,」在華府智庫「外交關係協會」(Council on Foreign Relations)和喬治城大學(Georgetown University)任職的學者杜如松(Rush Doshi)說。「退守西半球的美國顯然將被真正走向全球的中國擊敗。」 杜如松在拜登執政期間擔任過國家安全會議(National Security Council)負責中國和台灣事務的高級副主任。
在世界的這場巨變中,中國已經在努力將自己塑造成促進全球穩定、自由貿易和繁榮的力量,這種努力並非毫無成效。中國政府歐洲事務特別代表盧沙野3月5日表示,川普對待歐洲的方式令人震驚,他同意歐洲領導人的觀點,認為烏克蘭的未來不應僅由華盛頓和莫斯科來決定。
盧沙野說,歐洲的朋友應該進行反思,將川普政府的政策與中國政府的政策進行比較,這樣,他們就能看到中國的外交方針強調和平友好、善意和合作共贏。
歐洲各國政府可能並不會把這些示好當真,它們深知,俄羅斯之所以能夠經受住持續三年的戰爭,很大程度上得益於中國的經濟和政治支持。但在一個美國正從戰略盟友變為掠奪者的新世界裡,某種程度的再平衡似乎不可避免。
歐洲作為整體,是美國最大的貿易夥伴,也是美國最大的外國投資來源地。直到現在,歐洲國家還心存希望,希望歷經八十年風雨的跨大西洋紐帶能以某種方式延續下去。
川普最近幾周在烏克蘭問題上對俄羅斯立場的公開支持打破了這種幻想。「以前的情況像是接到叫醒電話,但最近幾天就像遭到了電擊,」德國前駐華盛頓大使、慕尼黑安全會議(Munich Security Conference)前主席伊辛格(Wolfgang Ischinger)說。在法國廣播公司BFMTV最近進行的一項民意調查中,73%的法國受訪者表示不再將美國視為盟友——67%的受訪者支持派遣法國軍隊到烏克蘭,以保障停火協議的實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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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幾十年來一直屬於全世界最親美地區的東歐和中歐,情緒的轉變最為劇烈。法國和英國將美國在1956年蘇伊士運河危機期間的所作所為視為背叛,這種看法塑造了法國以完全獨立的核武器部隊為本的戰略思維,但波蘭和捷克共和國等國長期以來一直將其自由歸功於雷根(Ronald Reagan)治下的美國。
波蘭前總統、諾貝爾和平獎獲得者華勒沙(Lech Walesa)將川普和副總統范斯(JD Vance)歸入與以往領導者截然不同的範疇。華勒沙當年創立了團結工會運動,在1980年挑戰過共產黨對波蘭的控制。華勒沙在一封有39名前持不同政見者簽名的信中寫道,澤倫斯基在橢圓形辦公室受辱的場景讓他想起當年「在安全局和共產黨法庭的審判室受審訊」,他還寫道,當時的共產黨法官和檢察官「也是跟我們說,他們掌握著所有的牌,而我們無牌可出」。
卡內基基金會(Carnegie Endowment)駐巴黎的分析師雷姆・莫姆塔茲(Rym Momtaz)說,在不遠的將來,5億歐洲人將面臨命運攸關的抉擇,大多數人還沒有準備好承擔稅負增加和社會福利減少等代價,而要重整軍備來應對嚴酷的新現實,就必須承擔這些代價。
「現實讓歐洲人面臨至關重要、事關好幾代人的新抉擇:他們該怎麼做?他們是否有能力成為第四極,而不致落入俄羅斯、美國或中國的勢力範圍?」她問道。「或者,他們是否會承認自己做不到,然後,歐洲便會出現分裂。」
伊辛格說,由27個成員國組成的歐洲聯盟——-其中包括敵視烏克蘭、與川普站在一邊的匈牙利——如果保持目前的狀態,不可能在短期內發展成為舉足輕重的安全保障行為體。他認為,未來的發展方向是建立某種新的歐洲防務聯盟,形成歐洲防務工業市場,其中包括一個由抱有意願的歐盟成員國外加英國和挪威組成的聯盟。
英國退役空軍元帥、英國國防參謀部前行動負責人愛德華・斯金格(Edward Stringer)說,某種形式的「東大西洋聯盟」可能會在未來幾年取代北約,這一聯盟中可能還包括加拿大。「歐洲有一個稍縱即逝的機會,可以把握機會,奮起應對普京和川普直接或間接發起的挑戰。」他說。「歐洲能夠調動潛在力量,掌控其安全架構嗎?還是說會淪為附庸?」
歐洲最大的經濟體德國無疑正在採取引人注目的舉措。即將上任的德國總理梅爾茨(Friedrich Merz)表示將推動德國安全政策的重大變革,通過憲法修正案來調整公共債務限額,並允許政府花費數千億歐元進行軍事採購。迄今為止,歐洲約三分之二的軍費開支都花在了美國防務公司身上,這些公司是聯盟中發揮連接作用的重要「結締組織」。
但川普突然切斷對烏克蘭的軍事援助(歐洲領導人說,烏克蘭進行的戰爭攸關歐洲的自身安全),很可能會促使歐洲國家今後優先考慮那些華盛頓無法限制或禁用的武器系統。
「我們一直以來遵循的原則是懷抱最樂觀的希望,但現在我們終於開始為最壞的情況做準備了——美國正在成為與俄羅斯站在一邊的公開敵對勢力,」柏林全球公共政策研究所(Global Public Policy Institute)所長托爾斯滕・班納(Thorsten Benner)說。「是不是太晚了?我們拭目以待,但現在肯定是很晚了。」
曾擔任北約盟軍最高司令的美國退役海軍上將詹姆斯・史塔夫瑞迪斯(James Stavridis)說,美國與其他民主國家之間的盟友關係破裂固然對中國有利,但到頭來最大的贏家可能是歐洲。「美國退出的種種行動,可能會促使歐洲團結一致,成為國際關係中一支更加重要的力量,」他說。
艾奇遜提出相反的主張:「簡單的道理是,堅持不懈地執行好的政策,才是通向成功的唯一途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