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八、九年前,我在南美洲哥倫比亞的北部,加勒比海岸邊的小鎮度過一個靜謐的夏天。過往不過是個默默無名的小漁村,後來因著絕佳的海底景觀而讓世界各地的潛水者慕名而來,雖然路上有不少外國臉孔,但與最近的城市還隔著幾座山頭,仍然保有純樸的鄉間氛圍。原本只打算停留幾天,卻因為每天上岸後又和潛水店的老闆和員工閒話家常幾句,而幸運地得到在潛水店打工換宿的機會,順理成章地待了下來。
早上工作前,我會去巷子口的小餐館喝杯咖啡。真要說的話,那裡的咖啡只是普普通通,但鎮上就這麼幾處能喝到現煮咖啡的地方,門邊放著幾張簡陋的桌椅,一坐下望眼所及都是加勒比海的藍。通常在八點左右,一位留著俐落短髮的大姐會來點一杯黑咖啡,坐在最右邊的位置。幾個禮拜下來,從一開始禮貌性地問好,漸漸變成同坐一張桌子,有時聊些生活上的瑣事,偶爾則是更深刻的對話。
她是瑪琳,認識那年她剛滿六十歲,來自挪威,一雙眼睛像海水一般湛藍,說起故事時也跟著潮起潮落。她的先生在前一年罹癌,當時他們正計畫著退休後搬到挪威南部沿海的鄉下,喜歡釣魚的他能買艘小船,喜歡園藝的她能有塊地種種花草,聽起來明明是簡單的生活,終究卻無法達成。診斷結果出爐後不過短短幾個月,他就說了再見。「一切都發生得太突然,他離開後,我剛起床還是想為他泡杯咖啡,才忽然想起他已經不在了。每天日常都與他息息相關,為了療傷,只好打破原本的生活習慣。也許是逃避,我訂了張機票,一句西班牙文也不會說,就來到了拉丁美洲。
半年前,我遇到一位來自挪威南部的女孩,她說這裡讓她想起從小長大的小鎮,光是憑著這點,我隔天立刻搭了十二個小時的公車過來。預付了半個月的房費,想感受在海邊生活的模樣。然而後來決定定居,則是因為巴奇托(Barquito)。」巴奇托是瑪琳的貓,剛到這裡時,牠天天在她用早餐時蹭蹭她的腳,討點食物吃。吃完還賴著不走,躺下和瑪琳一起看海。「我嚮往的正是那樣的寧靜,一起看海、生活,互相陪伴。」瑪琳沒多想就收養了牠,租了間有後院的房子,種種花和香料。還少了什麼呢?一艘小船嗎?於是她取了巴奇托這個名字,西班牙文Barquito意為小船。
她跟我說了這個故事後,我一直想邀請她搭上店裡的小船,看看加勒比海的海底風景。她先是怕造成大家的困擾而推辭,經不住我三番兩次地提起,一天早上,她喝完咖啡後跟我一起搭上船。那是她第一次在加勒比海浮潛,她像孩子一樣興奮,儘管身邊的人年紀都小她好幾輪,她完全融入其中,一起跳水,在甲板上喝啤酒。隔天早上,瑪琳沒有來喝咖啡,我猜她是太累了。到了傍晚,她來到潛水店,焦急地問大家有沒有看到巴奇托。原來昨天瑪琳回去後,發現巴奇托不在家,本來沒多想,畢竟牠以前不是家貓,常常到處閒晃,只要有回家吃飯就好,卻遲遲等不到。
這麼小的地方,即使是出了什麼意外,至少也有一點跡象,但那天之後,沒有人再見過巴奇托的蹤影。有一段時間,我覺得十分內疚,要是那天我沒有約她去浮潛,也許巴奇托不會離開家。像是贖罪一樣,再次見到瑪琳時,我接連說了好幾次對不起。「你不要太自責,我的人生中沒有所謂的『要是當時……』這種事。所有發生的事情都是最好的事情,也是唯一能發生的事情。」她看似輕描淡寫,幾乎毫無痛楚,卻也不像是逞強。「即使人生能重來,我也不會希望我丈夫能早點診斷出癌症。
他是很容易焦慮的人,要是早期就知道,他一定沒辦法好好過日子。正因為不知道自己即將離去,他晚年才能享受生活。與其和病魔搏鬥多年,這反而是最好的結果。」她接著說:「巴奇托讓我意識到追求自己理想的生活沒有年齡限制,哪怕伴侶不在,我也能過著滿足的日子。」之後的幾年,每當有懊悔,我都會想到這件事。提醒自己若老是以「要是當初……」做為思考的開端,那就是痛苦的根源。而且那樣的想法實在太自傲了,好像我們早知道生命的劇本應該怎麼發展才是最好的。夏天結束後,我到瑪琳家和她道別。她在後院除草,我們互相擁抱,彼此都知道之後也許不會再見面了。走出她家門時,她看出我的捨不得,抓起我的手,說:「終曲和序曲都是同一首歌哦。」
關上門,看見巴奇托的碗仍在門口。真的是如此,要是瑪琳的先生沒有過世,她也不會遇見巴奇托,進而過著現在的生活。一段關係不一定要一起走到終點才是修成正果,正因為時間有限,無畏地愛人才更有意義。所有終曲,都是下一部序曲的前章。 (相關報導: 張彥專文:江湖史家的雄心壯志─他們能改變中國命運嗎? | 更多文章 )

*作者黃于洋為文字工作者,書寫旅行文學,關注性別議題、邊緣文化以及地緣政治等。喜歡長長的漫步、深刻的對話,還有西瓜。本文選自作者所著之《之間:此地與他方的回聲》(時報出版)